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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讲机风波与恐怖路


  女作家韩韩女士,在美国《世界日报》及香港《南北极》杂志上写了一篇《我见到了柏杨》,记述她回国时我们在台北鸿霖餐厅的一夕谈话。我看了她的大作之后,不由得努力瞪眼,盖她引用我所说的一句话:“在经过我这样的遭遇后,天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使我吃惊。”——现在我正为这句话懊悔不迭。呜呼,仅只柏府这次乔迁之喜,使我老人家吃惊的事,就如天女散花。
  柏府本来是住在吾友罗祖光先生汽车间的,今年(一九七八)三月,隆重搬到了新店镇附近一个新社区的公寓。我是宁死都不肯住楼上的焉,但问过价钱,再掏出小包数了一个银子,我想我还是不要“宁死”,就老老实实地住上了三楼。我之所以宁死都不肯住楼上,是恐惧臭鞋大阵。那种使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的文化,跟女人缠小脚一样,是另人的一项伟大发明。小脚已风吹云散,臭鞋不知啥时候才能无影无踪也。
  我既然住上三楼,就磨拳擦掌,准备大战那些抛头露面的臭鞋,不过不久我就发现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臭鞋大阵竟没有出现,这不能不向建筑师递佩服书。盖古老的设计,进门就是客厅,私心沉重的同胞,既不愿踏脏油光光的地板或地毯,只好“双足踢出脚下鞋”,一齐堆到门外,眼不见为净。我住的这家公寓,进门之后,有一个小小的钢砖走廊,作为缓冲之地,可以大脱特脱,不扰客厅的美观,没有把臭鞋往门外展览的必要。
  ——不过我专案考察的结果,有些人家正在大兴土木,扩充地盘,把走廊跟客厅合并,而且铺上跟客厅一样的拼花地板,看样子已下定决心非把臭鞋择吉展出不可,悲哉。
  臭鞋大阵目前虽然暂时逃脱,但几乎在搬进公寓的当天,就发生对讲风波。十年之前,对讲机还不流行,公寓房子,客人滑梯而上,直抵门口。自从有了对讲机,客人便被阻在楼口的“总门”之外——“总门”者,楼上人家共同使用的门也,不但可防止闲杂人等在楼梯地带睡觉撒尿,保持清洁卫生,也同时可以防止宵小无赖,往里硬闯。受欢迎的客人驾到,主人一按电钮,总门即开。不受欢迎的客人驾到,主人不按电钮,总门紧闭,即行水隔门外。柏府搬家后不久,就有一个讨债精,尾迫而至,其声如雷,门曰:“柏老在家乎?”我一听就知道非良善之辈,厉声曰:“不在”讨债精哀告曰:“请你开门,我可以在府上等他回家。”我曰:“他到银行开会去啦,要开三天三夜,欠你那几个臭钱,难得你看到眼里。”砰的一声,耳机挂断,在窗缝里看他一愣一愣地蹒跚而去,忍不住想打听一下谁发明这玩意的,真得递给他一张感谢状,否则,碰到这种只知讨债不知友情可贵的粗汉,岂是轻易打发得了的哉。
  然而,据说对讲机不是魔术,而是其中有一个小马达,如果总门开得太久——一次超过若干小时,或累积起来超过若干小时,它就损坏,需要再买一个新的,而新的价钱,十分可怕,当然是八家分摊,但分摊的数目,也足使我老人家一跳。银子固然事大,主要的是,一旦损坏,以同胞们一盘散沙特性,要装新的,恐怕需要一年半载。在这一年半载中,你听那些受欢迎和不受欢迎的客人,和一些偶尔忘带总门钥匙的主人,在楼下像发生了凶杀案似地猛喊吧。
  可是就在柏老住的这个总门系统之内,有些男女老幼,硬是以不关总门为荣,目睹着红灯亮在那里,一小时二小时过去,只好御驾亲关。有一位刚刚关上,一位住在二楼的老爷就吼曰:“打开打开,天这么热,我要吹吹凉风。”呜呼,他一家吹吹凉风,却让七家的对讲机一同陪他烧坏,这种心理状态,恐怕在他残余之年,都难开窍。不久之后,我老人家半夜荣归,只见总门大开,一位老奶正安步当车,在巷子里溜狗哩。我进去后,正要关门,老奶曰:“莫关莫关,我自己会关。”我曰:“现在暂时关住,等你溜罢尊狗,只举手之劳,尊府即可打开。如此一直开着,八家马达岂不为你阁下一狗,都要报销乎耶。”她勃然大怒,“砰”的一声,把门关住。我也大怒,把门打开,瞅了她玉容一眼,也砰的一声,再关一次。
  然而最紧张的事件发生在昨天,晚上时分,我有事出去,而一位青年才俊正靠在大开着的总门之上,跟一位窈窕淑女,在那里猛烈地谈情说爱,打死我也不明白,他为啥非靠着开着的门不可,关起来的门照样能靠呀。趁他不备之际,我就把门带住。这一着大概伤了他“死要面子”的优秀传统,在女朋友前丢了人啦,他跳起来,就要动武。柏老一看情形不妙,立刻采取紧急防卫,从口袋里闪电般掏出——依目前的风俗习惯,理应掏出扁钻的,我既然没有扁钻,所以只好掏出钥匙,再把门打开,以平民愤。
  和对讲机风波同时发生的,还有人车之战。这个新社区没有电话,每次打电话,都要千里迢迢,越过马路,到马路对面公共电话亭。这条马路曰“北新路”,即台北到新店的路也,十年前还门前冷落车马稀,而今车马却像尼加拉瓜大瀑布,风驰电掣,简直没有个完。台湾交通的紊乱,司机的英勇,车辆的凶猛,都占世界第一位。有些洋大人仅只看了台北市区街头,就血压高升。他如果看了北新路上横冲直撞,每辆车都像屁股后着了火,斑马线、红绿灯,一概不在眼下,恐怕心脏都会爆炸。而柏杨先生的新居,恰恰首当其中。
  话说今年(一九七八)六月三日晚上八时左右,柏杨暨夫人,为了借钱,去给朋友要电话。站在北新路跟明德路口,好容易等到车辆间歇,正要举步,忽然间柏杨夫人大叫一声,我觉得顺半个身子被猛烈地一撞,就毫不客气地仰面朝天,后脑勺庄严地攻击地面,发出连华盛顿都听得见的巨响。当时还神智清醒,原来一辆黑漆一团的摩托车竟然在慢车道上靠左行驶,把我撞翻了之后,扬长而去。老妻扶我回府,不久就陷于昏迷。恰巧隔壁住了一位医生老奶,前来诊治,看我既没有呕吐,瞳孔也没有放大,嘱老妻安心,但告诫曰:“每半个小时都要把老头叫醒一次,问他一点话,如果神智清醒,就没有关系,如果神智不清,那就要马上送医院,可能是脑震荡。”
  如此这般,我躺在竹板上,每隔一会就被泪流满面的老妻像叫魂似地叫醒一次。一天一夜之后,我才苏醒,除了浑身酸痛,右臂血流如注外,简直跟没有被撞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为我出书的星光出版社老板闻讯赶来,一进门看我正在活蹦乱跳,先是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咆哮曰:“老头,你欠我那么多出版税,应该守身如玉,洁身自爱才对,怎敢做出乱撞摩托车这事。你死啦没关系,我的帐哪里去讨?”又训柏杨夫人曰:“阿巴桑,柏老脑筋不清,还情有可原,你怎么这般糊涂,过马路不拉紧他?以后他有个三长两短,俺一块钱的奠仪也不送。”说罢悻悻而去。我气得一直等他走了好远,才发现忘了向他念三字经。
  柏杨先生真是一个老泼皮,屡经大难而都不死。但从此我每次过街,都两腿发软,盖北新路仍化外之路,这一带乃化外之地,车辆闯闯红灯、闯闯斑马线,根本算不了啥。而竟然还靠左奔驰,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干涉,此路遂成为恐怖之路矣。——附带奉劝全国同胞,如果不幸驾莅此路,过街时千万小心,不但要前看、左看、右看,还要往屁股后看。
  公寓的总门常开,和恐怖路上的车辆靠车边撞人如撞狗,而且似乎谁也没啥妙法改善,仅这两项奇遇,就够我心跳如捣,想起来向韩韩女士吹牛的那句话,真想找把小刀把舌头割掉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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