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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十二年前来到美国,相当年轻,对美国充满了颤栗的好感。
  到美国后的第二年暑假,我需要打工挣生活费,因此便被朋友介绍到一家有钱的美国人家去看孩子。家主是个医生,姓戈登,报酬给得不错,活儿也轻松——只需照看一个接近三岁的小孩儿,而且还是一个被领养来的中国小女孩,其他的事则一概不管——听上去是个不坏的差事。
  我照了给的地址找过去,在我住的这个城市的富人住宅区里找到了地址上的房子。
  那是一栋座落在湖畔的现代建筑,通体白色,只除去黑色的瓦顶。它的正中间耸起一个俊俏的尖顶,两翼略低,宽宽地往两边伸展,因此这栋房子看着好像一只展翅的白鹤。我来美国的年头短,还没有跟住着如此漂亮住宅的美国人打过交道,心中不禁忐忑。走到门口,先深深地吸了口气,抿一抿头发,把该说的见面措词在心里温习一遍,才按了门铃。我紧盯着橡木大门上嵌着的晶体状的花玻璃,看着一块暗色在立体玻璃的若干小平面上渐渐放大,大得最后遮住了整面玻璃——门开了,开门处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女人。虽然我住的这个城市黑人很多,但像这么纯种的黑人我却第一次见到,她真是黑得跟炭一样,短鼻子,厚嘴唇,大胸脯,像一头黑色的母猩猩一样挡在门口。我估摸她应该是戈登这一家的管家或女仆,肯定不会是主人,但我还是把几句简单的话说得磕磕绊绊,嘴里像含了碎石子一般。她听明白了我的来意,笑都不笑,只哼了一声(也像猩猩)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出道来。
  经过她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
  进了门,我立刻站住,惊讶于室内的典雅轩敞,里面家具并不多,以黑白两色为主,爽心悦目,与几株栽在盆里的绿色植物搭配得错落有致。更出色的是朝向湖面的墙是整片的大玻璃,因此墙外的湖光水色天然成画,在这张“画”前放着一只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上摆了一只细高的玻璃瓶,上面插着一朵红玫瑰。我敛声屏息,小心地提着脚踵随黑女人走进一间宽敞的厨房。她用手指点了点一张椅子,总算开腔道:我是凯西,戈登医生马上来。她的声音低沉粗犷,近乎男声,而且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她始终不笑,乌漆麻黑的脸像个门神,她让我害怕,也让我不快。我开始担心即将出现的戈登医生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神情严峻的庞然大物。为了镇定自己,我坐了,并打量着厨房。厨房非常大,所有的台面都用墨绿色的大理石砌成,地面也是大理石,但颜色不同,是灰白色的,整个厨房给我的感觉是亮晶晶的,一尘不染。在我打量厨房的时候,我并没有忘记用余光扫视着身边这个叫凯西的高大黑女人——出于一种恐怕她会扑上来把我撕碎了的那种警惕心。在某一次余光的扫瞄中,她果然让我狠狠地吃了一惊,我看到这个黑猩猩竟嘻开了大嘴,露出粉红的舌头和结实的白牙——不过,她并不是要来吃我,却居然是在笑!这就更加让我惊奇了,我瞪大着眼睛盯住她,千真万确,她的确是正冲着某个明确的目标在笑,而且当得起热情洋溢,这才使我不由地转过脸来,去看那个笑容的投射目标。厨房门口正走过来一个人,是一个面带和气微笑的白人男人,身材不高,体形也倾向清瘦,是那种清俊体轻的男人。他肯定已经不年轻了,从他微微秃顶的外表看,他至少该四十岁向上,但他五官端正的脸还留有青年英俊的影子,看见这样一个微笑的、和气的人正向我伸过手来,我好像是从原始丛林里回到人的世界里一样,身体顿时暖和起来,赶紧伸过手去。
  当然,他正是戈登医生。
  在我来戈登医生家之前,我从介绍的朋友那里已经知道:戈登医生是一个单身父亲,妻子已经去世,他去世的妻子是个中国人,在妻子去世后,他并没有再结婚,却反而从中国领养了一个女儿。孩子来了以后,他请了一个中国保姆为他照看孩子,在这个暑假的时候,那个保姆一家要回国探亲,他需要为自己的养女请一个临时保姆。一切都在期待的情形之内,只不过戈登医生对我提出一点要求,准确地说,不是要求,而是请求:他问我能不能住在他家里,因为他事先没有对我的介绍人提到这一点,戈登医生说出这请求时,口气非常谦和,不像是身居华宅的雇主,倒像是他要求我的恩惠一般。其实,这对我正中下怀,甚至是好得不能再好——我可以省下两个月的房租,还可以省下交通费和路上的时间,这等于提高了我的实际收入。我马上就满口答应了,戈登医生对我谢了又谢。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里,我觉得戈登医生几乎一直是微笑着的,其实他倒未见得是保持着脸部肌肉扩张的那种笑,而眼睛里盛满了一种微笑般的和悦,就不由地令人觉得他是一直笑着的。他的和气放松了我,我开始自如活泼起来,语言表达也流畅了。
  在我们的交谈告一段落之时,戈登医生请我随他上楼去看看爱米,他说着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极其轻敏,然后一手扶着椅背,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体,那是一个邀请的姿势,他在等我站起来。他的动作姿态,还不只是礼貌,亲切,更多的是优雅——非常优雅。
  我随戈登医生到了二楼上,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女孩,正坐在床上搬弄着一个布娃娃。这个叫爱米的中国孩子生了一张团团的扁脸,小眼睛,葱头小鼻,头发很黑,把蒙古人种的特点表达得很全面。她显然属于长相土气的中国孩子,是从农家出生的,很符合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娃娃的脸相,倒也不失可爱。戈登医生一见孩子,眉开眼笑,我注意到他眼角铺开的皱纹因为满溢了爱意,竟有一种动人的美丽。孩子快乐地大叫一声:爹第,立刻弃了那娃娃,张开手臂,迎着他在床上直起身体,戈登医生上去就把她揽在怀里。看到这样一个清俊的白人男子和一个黝黑的中国孩子如此亲密,在一边的我心里立刻热热的,软软的,只觉得,谁要是不爱这个孩子,真是罪过。戈登医生一边逗孩子,一边把她抱着脸朝我说:你瞧她多漂亮,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吧?你看她像不像……我?我被他的天真,盲目,一厢情愿逗得笑出了声,马上伶俐地接上去说:可不,太像了。戈登医生的眼睛是蓝灰色的,鼻子很高很挺,嘴唇很薄,头发是浅灰色的,我所列举的每一件东西爱米和他都南辕北辙,但他听了我这个百分之百的谎话,竟满意得哈哈大笑起来,举着爱米在房间里打转。大概因为气氛轻松融洽,爱米马上接受了我,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过了两天,我就住到戈登医生美丽的房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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