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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惯于沉湎过去的人。生性缺乏对未来富于诗意的憧憬,如今我几乎依托回想确定我现在的生活。生活太难,不似一滴晶莹的露珠也非海的怒吼,似梦但不是梦,无止尽的机械循环。当然我可以说,“上帝”选择人类并不仅是他有奴役自己的聪明而是还有超越自我的理性。 以前的事了。封存的记忆偶而裂开缝,透出一缕缕青光萦线,抖动于我的体内,四处游弋。 空气持续乾燥充盈血腥的闷热。 我汗涔涔、滑润的全身骚痒似的不自在。太阳、尖叫、大喘气等激烈的事物和行为有悖于我寂寞的天性。我想象一位白面书生,瘦高、清瞿、肌肤冰凉,他迷茫、凄凉地吹箫,远处有些水鸟、渔火出没,水光粼粼,我身不由己陷入如梦如泣的风光中。 我“活着”显然是一种滑稽的说法。 我喜欢猫以及猫不依附人、独立自主的个性。我看不惯狗见人就吠的坏脾气。 被拘捕的理由和经过都非常简单。一位春风满颐的警察或许恼怒我的镇定自若、似笑非笑之表情。 “我跟你们去吧。”我为我预料的准确如卸重负同时也茫然无奈。我没有嚣张气焰需要打击,我心平气和如梦游般轻盈、飘忽几乎是非常可笑的顾影自怜。 我想我对人事知之甚少,在我虚无的生活中,构成一件行成证据的事,可能不失为意义。 大哥建华放下箸大肆批判我对女人散漫、漫不经心、无所用心、守株待兔的生活作风。他说:“女人是要追的”。 我姑且听之任之,客厅里柔和、桔黄色的灯光很适合进餐。“我有权利去指点女人吗?”我早被祖国精美的烹饪术和老庄的催眠术所迷醉养成隋波逐流的习惯。想必世纪末莅临之际女人很难轻松、愉悦的生存。(男人都虚心着呢。)眼看女人深圳、日本、美国满世界疯跑瞎窜顿生凄惶之情,莫名地心疼她们,心疼她们喧哗中的寂寞和热闹中的漂泊。 我深知女人因情而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最终香消玉殆。 建华提起儿子松动的裤腰讥笑我的古典情绪,“你那位文学朋友玉呢?”他说“玉很特别,有点神经质,不过满善良,这年月聪明又善良的姑娘不多了,个个邪火烧身似的鬼计多端。”我放下碗,摸摸侄儿的大脑袋,“我回去了,妈来时你就通知我。”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谈论玉。 五年以后,玉神秘、传奇般远嫁他乡,我也娶妻生女。隔两年也便是九二年玉又神秘、传奇般远嫁异国,她仿佛在重温旧梦故计重演。玉怎么样走进又走出我的生活,玉对我的情感所产生的影响将继续怎样的影响,我都认为不真实了包括她本人的形像。她自然是美丽的,一副三十年代女明星的乖样子。 很多年以前,玉穿一件绿军装那年月很时髦也很普通,头发长长的太长了到了膝盖有种古怪的感觉。玉羞涩又兴奋地走下火车。我和建华站在月台上向她招手“我哥,建华。”玉嗯一声,低头,拘谨的不知所措。玉经常表现在人际交往场合的愚笨和腼腆。很多女孩子从小熟稔招呼应酬,口齿伶俐。 建华摆手说“不用叫了,坐车累了吧。” “还好有人让我坐。”玉说。 建华大笑,女孩子出门总有男人挺身而起。不是的,我只在三个人坐的位置上挂个角,玉急急地解释。 玉问我还记得大院里的姜疯子吗?我含糊地点头,“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她又说。 我们闲聊着,我们的关系似是而非,温暖而伤感。在此之前我们在峨眉山名叫万年寺的寺庙相拥一夜。雪花漫天飞舞,我们和和尚东拉西扯,火炉旁的和尚说他是社会主义和尚,他正在学邓选,玉和我都深感佛门包罗万象。假如不从楼梯走下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大家会纷纷回房休息明天还要各自上山或下山,我和玉的关系将停留在暧昧的点上不知如何深入找不到突破的契机只好呈现为所谓的男女友谊,可往往某些纯偶然的因素,特殊的环境气氛冷不妨改变我们的生活。 玉惊呼“哈姆雷特来了”。于是兴趣从和尚转向洋人。我只管往火盆加炭在如此之类高谈阔论的场合我无心参于论战。我专注地看雪真是白呵但一想到春天雪化时,它顺势流向山脚流入城市变为浊水就不免气馁。 “你也是学生?”洋人问 “工人,”我说:“他们是。”我指指周围的年轻人,反正学生能引发许多话题。 在和家乡的燥热不分伯仲的山城重庆我已读了三年的中文,最大的收获不过是站在校园看母鸡下蛋、看玫瑰花开,偶而立于窗前有多少情抒抒多少情,有多少牢骚发多少牢骚。 你想家吗?玉问“哈姆雷特”。有时候黄昏有一阵惆怅不知是不是在想家。你喜欢莎切尔夫人吗?我不喜欢但她能在我们国家形成某种规律。我不明白你们大学为何象军营同时起床同时熄灯……他的话未说完寺庙心有灵犀地关灯了,谈兴意犹未尽的学生、学邓选的和尚以及玉无奈之极只得作鸟兽散。 我送玉回房,上楼梯后她却忘了往左转还是往右拐,但无论左右的门全锁了,不便打扰别人也不可能挨个敲门。看来今晚睡不成了,玉说。我哪还有睡意,判断半天该进哪个门,我笑道。也许暗中期待意外的事件使我们的男女关系平添暧昧。我扶着玉下楼除了白的雪漆黑一片,玉又哎哟一声说她脚拐了,我们身体的接触无法避免了,我几乎栏腰抱着玉重回火炉边,随水推舟吧自然谈不上奉场作戏。我亲吻了她,我第一次亲年轻的女子。她还是个孩子至少给我这样的印象,单纯又锋芒毕露总想干什么似的。我抱着她不知下一步做什么,心情平静而忧伤。 玉把手伸向火盆:“我们怎么那,我们有未来吗?” 飞飞扬扬的雪花静静飘落在屋顶或天井,玉半卧在我怀里,迷迷糊糊。“我睡着了吗?”玉挪动身体仰头问。“继续睡,离天亮还早。” 我不停地加炭,火盆里蓝色的火苗悠然地燃烧和夜空中缓缓下坠的雪交相呼映,我此时心态安详几近童年那知东方之既白。和尚们在大殿开始念经一阵嗯嗯呀呀,囱烟升起了,我朝身后的厨房张望,学邓选的胖和尚正在吃猪肉准确地说是香肠我不能不感到困惑,老和尚笑着解释说,佛伏寺的尼姑比他们吃得还好。我也跟着笑了。玉愤愤不平说没有戒算那门子和尚,世界真奇妙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不由喟叹,人是不自然的,人本来就是自然的反叛,地球上有和人类同样的生命吗。 大约四岁我在玉所居住的银行宿舍和她有一面之缘,那时她坐在门坎上,孤苦又冷漠,如梦般洁郁的神情仿佛是幻影。八三年我们重新聚首相约登山旅游已各自渡过了童年。玉已在做与她性情极不合适对我无疑是酷刑的银行会计工作一年有余。 一个漂亮的女孩带着问题专注地读文学、哲学方面的书很容易心高气傲,孤芳自赏。她竟然有四大书柜的藏书,闺房变成图书室了,可怜的误入歧途的玉。玉那阵子大有才女林妹妹之势,在季节交替时生不伤大雅的小病引发凄凉享受以便对月伤怀、对花喟叹。她眼睛深度近视却坚持不戴眼镜:“世上很多人完全看不见,不也活着吗。重要的是体验。” 八三年暑期我躺在玉的床上兀自无端地叹息,看着稀里哗啦的暴雨这是洪水的季节,水退时我就该返校了。那晚月光清澈明亮,县城的广播说深夜有雷阵雨故而停电。玉点燃蜡烛痴迷迷地读英国女作家弗吉利亚·沃尔夫的小说《海浪》,她说沃尔夫怕精神病而自杀此事让她想入非非紧张心跳。 玉放下手中的沃尔夫,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对我说:“别浪费了你的才华,你那么有才华。”她如此忧心忡忡。我似乎霍然开朗,与其说她爱文学不如说她爱生活,她体内奔涌着由敏感多情青春疼纠结成的河,要做人杰的志向和追求的迷茫以及不甘心失败的倔强层层叠叠交错缠绕在她文静乖巧甚至忧郁的外表下。我想我该调整我和她的关系,对雪地上匆匆确定的爱顿生不详之感。她在青春期而我似乎没有青春的骚动突然进入成人。但我多想和她在相知中渡过也许非常短暂的一生呵。 女人为何物。毫无疑问女人在情感领域具有天然优势,作为文学的青年玉自然期待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要死要活的爱情,玉自然不满我们的平静、顺理成章。我尽量沉浸到浪漫的感觉中,我重温《约翰·克利斯朵夫》、《红楼梦》,险些也孩童般迷离、忧郁。我改掉不善写信的习惯,用文字形成与她亲密的联系,信的末尾签上“你的丘,吻你”“紧紧抱你,抱你”“愿今晚你来入梦”等等恋爱用语。我一般隔三天提笔向她倾泄,挖空心思以抒情般成熟的辞藻安慰身陷迷乱又寂寞小县城的玉。她周围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没人能就人生、生命、爱情,她所喜欢的话题与她漫无边际地交谈。她老实谨慎的双亲无疑很难理解心绪不宁,整天若有所思写写划划的独生女儿。她几位名不符实的女友则背后说她神经病、不食人间烟火。 她沦为县城人们非议的对像她如同异类。听说她十二岁她妈还给她喂饭。她高中时就和她物理老师好,开放得很。她脾气怪,常和她妈吵架。她孤僻得很,你怎么和她来往。 传言真真假假离奇新鲜莫衷一是,传言送入玉的耳朵。我招谁惹谁,我关他们什么事,李平她是谁我不认识她为何私下乱说我,呵丑陋的中国人。于是不善交际的玉更在孤独中自怜自傲,买书写诗投稿主宰了本该在大街小巷飞来飞去的少女生活。另外,玉宫庭仕女般的漂亮模样也是小城人们关注她的主要愿因之一。 我怂恿玉坚持写作,写作给她以幻想、脱离现实投向遥远的彼岸。尽管她文学不具天赋才能但涂些玲珑遏透、伤感的短文也不是不可为之。我为她祝福愿更多的人为她祝福。我也写几首所谓的诗为配合她对爱情的想象,床前明月光之类的调子。“你才应该写作,”她来信劝告:“你要写呵!”好像我不写便是文坛的一大损失,我最该投稿投稿不成就办刊物私下传阅。可是玉,人的手首先不是为写而存在,何况文学的点滴新绿在社会巨大的绞肉机面前何等委屈地招摇抑或染红宦官的领子做了铺路石还以为找到路了。 必定是老五勾结小王拐走了价值八万元的乐器。我作为担保人在银行贷款书上签字画押盖上红光家电经营部的公章,本公司为政府二轻局名下的经济实体。老五用贷款租用成套设备局的乐器,我们合伙承包了青年男女大展拳脚灯光混乱人群错落有致的锦江歌舞厅。我偶而颇有兴致观赏这男女共同完成的跳舞娱乐,真妙不可言。你可以将赏心悦目但素昧平生的女子揽入怀,款款舞之互通曲款。夏天衣衫单薄,肌肤不时相亲给人无限遐想,闺中怨妇、失婚男人应该深谙此道乐此不疲。谁说中国人是保守含蓄之民族时机一到男女老幼赤膊上阵,在享乐方面中国人绝不逊于白肤蓝眼的洋人。道家的房中术民间的《金瓶梅》历代文人狎妓的优美诗篇可谓理论和实践的完美结合使人获益非浅。 很多年以后玉从美国来信说,纽约基本上没有跳交际舞的舞厅那是四十年代的产物早不时兴了,美国人或准美国人热衷看电影听嚼士乐去洒吧聊天到健身中心锻炼身体。而东方文明的奇葩在国内曰嚣甚上的卡拉OK更是鲜见。你唱得再好也是重复倒不如倾听,唱得难听又何苦唱不如另辟捷径找自已的擅长。可在参于的精神鼓舞下中国人越来越理直气壮,难得脸红。 “舞厅里的那伙人,你要多费心,别太相信人,”建华明察秋毫:“小王品行不正,你小心他。” “随他们去吧。”我作大智若愚状,我坚信犯罪是天性,教育提防都无济于事何况儿时常和老五下河摸鱼,他要我帮忙我有何理由拒绝呢。老五自称红黑白道全来,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中气十足地说:“钱这东西通神,能改变你的血液能换你的性别宛如精液能改变女人的智力结构,挣钱吧下海吧成为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和当年带头下乡一样。” 老五说得气宇轩昂,激动的男人比动情的女人还可思议。国人似乎性喜集体活动群众运动或运动群众在集体的归宿中寻同样的安慰和自悲。经历都大同小异,本不为怪的个性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我宁愿饿死也不上班了,反正饿不死。”小王灌口酒大叫。小王辞去亚美纺织厂团委书记长期在外跟着感觉走或潇洒走几回。“这年头不挣钱不泡妞还有什么活头。”小王早些年写爱情诗收几束纯情女孩的的情书洋洋自得。我想他日后如果不好意思见我不禁哑然失笑。老五可能变卖乐器去深圳闯天下办他梦中的印刷公司,他完成了他原始的资本积累。兵慌马乱象魔术的日子说不清钱究竟是谁的。 “先交五万元,就放你,余款可展期。”银行的律师对我宣布政策,毕竟是商品经济了,远非写张悔过书便能重获自由。如些事情颇简单明僚,只需五万元。母亲急得破口大骂老五小王属无耻之徒。遥想当年的我母亲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不仅毫发未损且和同一战壕的我父亲结为夫妻。妈是把一生交给党安排的女同志。有组织替你筹划生活不能不说是一件省心的美事,你不用寻找选择也就无怨无悔了。打败美帝野心狼之后母亲到人民大学攻读马列主义哲学,她把物质和精神、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谁第一又如何转变背得滴水不漏。正所谓世事沧桑,我初恋女友玉的丈夫美国人卡克四十年后在同一所大学进修中国现代文学。母亲完成学业又无条件参加三线建设再一次雄纠纠气昂昂开赴蛮荒之地渡口现叫攀枝花市。 长年生活在高温下我尤其厌倦太阳里人们呼呼的喘气声,大街上陡然升腾盘旋头顶的人欢马叫挥之不去多么不宁呵,市民的脾气一触即发一不小心各种恶毒的诅骂尖叫喷溥而出不绝于耳。东方人讲究以柔克刚,我不得不幻想雨露、温柔的微笑,欣赏阴性的月光而不奢望手握佩剑起舞弄清影的潇洒浪漫。我无非是想活得使自已和少许的亲友安宁。近代中国人活得太紧张太惊心动魄骇人听闻了。一次次的革命和背叛革命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和平反冤假错案从打倒孔家店到防止和平演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复杂浪漫呵。 玉穿桃红色齐腰毛衣,超短皮裙,神情落寞在我房间晃动。 “生活真没意思,我不知该做什么,我们去买只猪来养吧。”我听任她的喃喃自语,不想用逻辑清理她一团桨糊的思维。得到了一切又怎样死是绝对的死无葬身之地。爱情什么,鸟玩艺。要爱就全身心地爱爱得血肉模糊物我两忘。 “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而时间最终把我溶化为标点。”玉念叨她的诗,悲苦又兴奋。玉确实是聪明美貌又善良的女子,她应该有好的生活她也这么想。 女人极少智慧和纯思辩的想象,她们在似是而非时最易肯定总之不能向女人问路。但让女人憎恶四周的环境或许是男人的罪过,男人毕竟拥有世界绝对的财富的权力。女人不过是要男人爱或爱男人何等无辜。再丑再蠢的女人一生都自有一份真情在。与女人奋不顾身的力量相比我深知男人在爱情领域无所作为也将一无所有在性欲的苦闷和幻想的美丽中徒有虚名或浪得虚名。 女性难免夸张生活尤其夸张异性,这是她们的可爱与荒诞之处。玉今天闪烁飞蛾赴火的勇毅,一扫平日的慵倦、茫然。 “你好吗?”她满目含情,娉婷而立。 玉在给自已制造、酝酿想象中的火烈燃烧神魂颠倒的爱情故事。而我们主要是相知的朋友关系其实这就够了,可玉不相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绵长、厚实也是爱情。玉不宁的心似乎将是婚姻的受害者,事实上确实如些。三十岁的玉离婚的途中,尘土满面,狐苦、凄然又倔强,然而她被一股亢奋的精神笼罩、包裹,当生活出现意外的变故和戏剧性的嗜血场面就呼之欲出进而迎风怒放。她在不安,动荡中感受她爱的价值,她是需要激情浇灌胜于安宁生活的女人,我身陷官司她便义无反顾。 “我给你带来些吃的,”玉说,她托老爸去借钱,“你没什么事吧,男人坐次牢没关系吧,当然不能说天经地义。” “放心,我又不会被活埋,世界上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活埋。” 我想我面对其它女孩子常无端地紧张,不是无话可说就熟视无睹乱开玩笑。偶而,冷不妨在她们炯炯的目光下打个寒噤。我不知她们需要我什么。她们循序渐进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的治人邀宠招术令人眼花僚乱。 玉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生离死别般走了。 我预料当我的生活风平浪静如常人,约朋友搓几圈麻将,随便闲聊或独自看些书,玉又将困顿、失重似的不习惯,开口诅骂生活黯然无光充满陷井日子是一股股呛人的煤气时间把她吊起来而她只能面对绳索。她会故技重演,攒一年奖金去远游在旅行的新鲜中自慰自爱。可怜的玉迷狂的玉。玉是十九世纪末的小妇人她和三十年代文学作品中革命加恋爱的人物一脉相承。时代的遗憾和时代的爱都是太多。我们不断地受诱惑又不断地诱惑人我们不安地忏愧不停地恋爱似乎真有愿罪。玉,也许桥梁的存在使人忽视河流更使某些人真正懂得了河流。 清晨,母亲送来换洗的衣服,她喜不自胜告诉我,二哥回来了,也就是说离开看守所是朝夕之功。建华操纵上百万的资金。他时常感叹在中国生活真有意思,新闻多意想不到的事多你可以创造性地发挥,好象什么都可以做。他到海南办丝绸公司,丝绸罩着他密密匝匝和嫂子的小乌依人状有异曲同工之妙。建华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相形之下我散淡的眼光、病态的思容,上有脱发下有脚气多么不合时宜。 据建华追忆我婴儿期向上翘的嘴唇在吃奶时的吮吸动作他百看不厌。 三岁背唐诗“床前明月光,凝是地上霜。”字正腔园,亲友纷纷夸奖皆大欢喜。小时候他活泼顽皮,那知越长越狐僻,整天泡在书堆里弄得痴痴呆呆,叫他打醋回家他却坐在街上睡着了。上大学时专挑旧衣服穿,害得我妈一位老战友直问是不是手头紧张。有年暑假他把自已反锁在屋三天不出门也不吃东西,今不如昔呵,他对玉说。 我靠床而坐,玉把自已搁在床对面的沙发,她仿佛很尴尬。我唤她过来,“我想好好和你谈谈,我们应该谈谈了。” “就这样谈吧,我听着。” 我用手拉她,她踅似的缩回去,“我们就这样不是很好吗?”她倦气十足地说。她反感、抗拒我的亲近,她解释说已经习惯我们缺乏肉体关系的关系,不是愚蠢的故作姿态,真的难以想象和你再有那种事“我们是朋友,对吗?” “你知道除你之外我没别人,我无法和其它女人,”我体内翻滚难堪、急人的欲望,肉体的需要但愿是暂是改变了我的思维和语言表达方式,“我,我很想你,我要你。” “不行,我不行了,何必呢。”玉很不耐烦,情绪恶劣地躲闪。我坚持着我坚信她炽热如火的情欲必将卷土重来。我把她拖到床沿,试着老练实际上手忙脚乱,毕竟我阳事不举之阴影即深重又悠长。玉气哼哼扭头向墙背对我,“怎么了,玉,你以前……” “那是过去了。” 我蓦地索然寡味一股股烦燥怅惘但剑在弦上不得不发。玉忽然放弃抵制无奈地叫:“好吧,好吧。” 玉的乳房日臻完美,她坚挺、光润、白皙。严格意义上说,玉身材也性感,腰细、臀宽。 没有玉如梦的声音如歌的动作所谓房事只能徒增伤感,我疲惫乏力,睾丸仍然疼痛难忍。“你真是,叫你不做你偏做,做了又痛。” “是呀,做不好男人的日子。”我拉过被子盖住赤身裸体的我。我自觉很难看,头轰轰作响。 玉穿好衣服,“我要走了”她夺门而去。她真的走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新年好玉。 玉,我们真越活越荒唐可怜为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争吵不是自怨自艾就是相互埋怨掩藏不了无助的茫然。我把钥匙交给看门的师傅,我就沉沉地睡着了。我想等待你哪一天返回。我那知要等到你婚后我们才有一次温暖多礼又酸楚无奈的交谈。玉,当我们老了希望是在一条船上为所有的误会而微笑。玉,世界从不拒绝时光的流逝。我们殊途同归。 很多年以前玉坐在她家门坎上独自玩耍糖纸,她脖颈上有颗鲜明的黑痣。她象小人书里的洋娃娃、七仙女。我送她一只弹弓,“陪我玩,好吗。”她说。 她高高兴兴回屋拿出塑料胶带在手上翻出各种花样,这是桥,这是被子,这是腰鼓,你看象不象。她举起双手伸到我面前,那一天玉是快乐的。玉对门坐着涂脂抹粉的少妇傻兮兮冲玉笑,玉也笑。玉对我说她是疯子姓姜从前是地主婆,你不要怕,她不打人不骂人,她说没有道理是没有理道,丘你说好玩不好玩。 二十岁的玉裹着红头巾在峨眉山冬天的雪地上踟蹰闪烁。她是少女。我拉着她的手拾级而上以一种喜乐的心情注视南方人难得蒙面的大雪。 十年后的玉和我隔着陌生的大洋她打算在地球的另一端过下半辈子。她家居纽约曼哈顿,我忘了是中城还是下城,那条街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早晨的边。 女人需要归宿,依附于生命。要去爱是女人先天性的缺陷,再怎么张牙舞瓜的女人也难逃“英雄”关与男人不敌“美人”计如出一辙。人类的世界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问题。如今的玉认为有家了,她相信她活得轻松、安宁,她心平气和做家庭主妇。她说,卡克是极单纯善良的男人哟。 我想着玉以前对男人缺乏耐心希望太高要求太多。他要会生活又得有意思、即有个性又不古怪。他的灵魂经得起一层层往里剥。女人经历了一次婚姻似乎能收获触目惊心的变化。 建华自信千百次深刻的思想远逊于一夜酣畅的睡梦主要是和女人。他宣称凡事去做去试,到所有的地方、进入所有的时代,那怕被一切所抛弃。他说他是行动主义和实用主义以及少许浪漫主义的混合品。建华以热情洋溢又老奸巨滑的风度谈生意谈恋爱包括和妓女交谈甚欢。建华不失时机给老人让坐请女士先行也毫不犹豫夺得局里最好的房子堪称雅俗共赏。每逢春天他爱和我闲扯影响深远的名著《快乐的科学》、《百年孤独》、《历史研究》。近来迷上《易经》跟一帮人鬼鬼祟祟占卜彻夜不眠,古老的文化躬逢其盛事必发扬光大了。小侄子长得活泼健壮,整天捣弄他的电子游戏机。他三室一厅家中新添了鬼哭狼嚎的卡拉OK。建华的饮食大概颇精细,他说很长时间不放屁了。因为有空调汗也很少出。 玉高耸的乳峰遮挡视线,我伏卧在她胸膛头晕目眩。玉饱含期待的泪水:“我是第一次。” 我抚摸她,对她所说第一次稍感诧异。 “抱紧我,”玉对我耳语:“感到罪恶吗?” 也许是狐独的天性作祟抑或我长期浸泡在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逻辑追踪探求抽象的名词远离生动、具体琐碎的女人世界。我只能抚摸她,亲吻她。我心静如水,抱着年轻美丽的女子。“不,要我,要我。”玉几乎快哭了。 “怎么会不行呢,怎么会。”玉沮丧之极,无可奈何翻身坐起直瞧着我:“是把你那个放进我那那里没错,对吗?” 玉忧郁固持浪漫任性又率真不时羞怯的天性对我不期而至,一股股忧伤的温暖随我拥抱她的身体流淌从我的指缝。玉是蓄谋三天的修假坐火车来蓉城完成她由少女到小妇人之路。她要做女人。她刚得知男女结婚的真象仅一个月。女友躺在床上如此如此地一番描绘,玉恍然大悟,玉二十岁。她想试试,她以为听到了体内的呼唤。她直到十二岁月经来潮还相信男人坐过的凳子女人立即去坐便会怀孕。十五岁看电影《望乡》她大胆问老师什么叫妓女,老师说是出卖肉体的人。再问何为出卖肉体,老师又说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全班轰堂大笑。老师是中年男人。 盛夏的夜晚狂风呼啸闪电雷呜符合要出大事的镜头。“不行吗?还不行吗?为什么?”玉焦躁、委屈如大难监头的小鱼游来游去。我继续吻她、摸她。她伏下身用手轻轻捏弄我的睾丸。 “一点感觉也没有?”她问。 “嗯,看来不会有什么事了。”我笑道。 我似乎并不惭愧恼怒也不急切渴望热血沸腾使房事来之能战战无不胜。我仅满腹狐疑我原以为男女交媾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从未想象会成尴尬的问题。可怜的玉目瞪口呆,我那里的无动于衷宣告她锲而不舍的努力徒劳无功。玉不甘心:“去医院看看吧。”玉如瀑布的长发覆盖她裸着的胸。她冰凉,美艳,忧郁使她的美透出令我心酸的无奈。“玉,我想我不会去医院。”阳萎算疾病吗它没有危害我的身体何况在生人面前脱裤子让或男或女的人察看生殖器这真是一件很写实的事情,要做的事还很多首先要写毕业论文。玉苦笑道,“我很高兴我们都是第一次,尽管……”我当时大概说了“来日方长”的废话。玉轻轻一笑,转变话题闲扯中国文化是十足的口腔文化中国人讲究吃一往情深什么都敢吃吃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中国人是多么朴素又聪明地了解生命的渊源呵。中国人关于男女关系的说词之丰富之含蓄堪称博大精深誉满全球。所谓说的艺术相声不就拿人逗乐开玩笑你扮女我装男口淫而已。 你觉得你是中国人吗,民族和国家是有区别的。回族在吃上不是很有所顾忌吗?玉是不吃猪肉的回民的子孙。玉还是多愁善感的冲血青年,真想劝她做俗女人,多关心小是小非的事。中国太多自以为横空出世抱打天下的英雄,结果往往祸国殃民带来灾难性的毁灭。但为大众献身的左倾思潮、反抗执政者、反抗时尚的革命情结、无疑能深深诱惑纠缠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可怜的生在当代的青年。 第二天我就送玉回家,在火车南站和她“吻别”。我使劲把她推上车“找个位置坐下。”我大声叮嘱,我看见她赤手空拳无遮无栏仿佛在小县城人群中瞎撞。想象中的离别大约为风潇潇兮易水寒的悲壮苍凉而事实是被撕裂的软弱身体轻浮。 我和玉在日后三年间的来往时断时续,我一如即往亲吻她、抚摸她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她大汗淋漓,凄然忧悒又兴奋莫名,偶尔她和我贼心不死冒险一试皆告失败。有次玉竟然闭经半年,玉惊恐万状,我不敢肯定磨擦中没有漏网之鱼也惶惶不可终日。 命运的伟大在于它变幻莫测,时而危机四伏时而柳岸花明。八九年命运对我露出喜剧色彩,不知基于何故,猛然间身体炸裂般冲撞着男人纯碎的情欲,它坚硬如铁,锐利痛苦。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啼笑皆非。我从此不敢对事物下本质上的判断,也许、可能、说不清立即成为论证自身的循词。 建华尽心竭力为我筹措到五万元。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我信步走出看守所。阳光太刺眼了,街上又闹烘烘的,车水马龙象有座金山近在咫尺,人们如饿虎扑食吃了迷幻药癫疥发作,招商引资高新技术开发区文艺搭台经贸唱戏KTV包间卡拉OK小姐你会白话吗…… 无雪的冬天过去了,我挑个春暖花开日子去找音讯消失的玉。她母亲把我赌在门外:“她谈恋爱去了。” 我知道玉有时和别的男人交往她毫不忌口告诉我,我猜想她并不愉快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身上。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神情可疑,十年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交十年这是怎样的概念。又过了几月我出差顺路到梅县,看守银行大门的老头说,她呀她五天前到深圳结婚去了。我怀疑是她单位里的人捕风捉影,她也许又去旅行了她毕竟是游牧民族的後代。 春天了,四月这残忍的日子召示万物复苏。我终于找着她,我如释重负。四月二十三号我们坐在泯江河堤上。河面宽阔,水天一色空.气弥漫着晚春的雾气。 “我怀孕了。” “那你真结婚了?” “我要离婚。”玉咬牙切齿地说。 她的婚姻为何开始她所受伤害的来龙去脉,我不敢深问。大凡认真的人难免自找麻烦他人也跟着受累。当今复杂多变的社会男人也不好做呀。玉又开始新的折腾她注定漂泊自已一生,情无所系,居无定所之类。 “离开梅县到深圳路过容城怎不来看看我。”在记忆里她是我的妻子似的,心一阵刺痛。 玉的眼角缓慢渗出泪水,继而是极力压抑的抽泣。 听说怀孕很难受,这里凉不要久坐,我说。我不要他,我去做手术,玉恶狠狠道。那怎么行,会要你命的。我们无法相处,他害了我,我好恨。反正婚姻都差不多,调到一起会好些,处久了就习惯成自然了。我们好不了,他为什么要毁我。玉呐喊。 “好了,玉。”我把玉抱到我腿上。还是清凉的脸,无助的倦容,长发飘飘仍象未婚女子。一切已是结局的尾声了整整十年作为男人这种概念上的人和一个名叫玉的女人她是无形的存在。女人通过情感肉体悄然颠到阴阳胜过男人与男人间灵魂的对挤对搞肉体比灵魂更铭心刻骨。“我们恋爱过吗?”,玉叹息地回答“也许我们不会恋爱,否则早结婚了。”我接着说“对,孩子都该上小学了。” 你好吗下雨了怎不多穿件衣服全怪我都是我不好你毕业那年我们结婚就好了我应该和你过活着没有意思我自已过不好也没使别人好过真一点意思没有怎么办呢。玉唠唠叨叨,丧魂失魄。 玉,你还写作吗?建华常提起你说你的好话。我说。 我会死的。会得种暴病。我想死了。 玉,死不是可以闲聊的话题,当然想到死很正常。如果说幸福是一种素质的话,死或许更是高境界,可望而不可及。玉反正你比我先做长辈。多注意身体,我走了。有时间我就来看你。 我好后悔…… 面对我和她最终分手的现况如一定要找原因我想最该归罪我的某些习惯思维。玉,原谅我高估了你比一般女人深重的理性和智力而忽视你的感性成份。你仍然是不成熟,需要宠爱的女人,也许女人不需要成熟。玉,我未能劝阻你东奔西跑中的东找西寻,我仅是忧郁地注视静待你的回归,等待你确认你我之爱虽不风风火火但骨子里相知的线维系着对彼此的思恋和心痛。玉,我们可以不需要靠感情的变化来充实我们贪乏的生活,可以把我们互相埋怨的争吵看成是以年轻人的方式对生活作不自量力的较量。玉那时太年轻了,对完美情感的固执追求使她的耐心温柔消退在急躁任性的背后。玉没能找到她理想的爱情又脱离现实中的女人生活而我是冥想者。她的世界太复杂了,很长时期我不知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我想玉也充满对将来的想象以及对现状所拥有的人和物的失望叛逆。玉是去年冬天走的,如果玉做了我的妻子她真实的面孔在层层包装的现代女性中奇特无比令我倾心安详。我们幻想吧。 三个月后,我和我父亲老战友的女儿林林勿勿完婚。她在我一次食物中毒时对我进行无微不至的照料家庭就此形成。我们很快育有一女,这给我笃信无生育能力以致命的打击。 玉也是剖腹也产下女婴。她坚持离婚的信念在她脸上涂满苍桑、孤愤。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仍然故我。只是谈锋锐利好辩论的玉消失的无影无踪。 九二年岁末,岁末是地主逼债的日子。玉来找我要我帮买去深圳的卧铺票。她把长至大腿的长发剪成乱乱的很不合理的短发,产后又短头的玉充满怪诞失真。 “想好呵,”隔着车窗,我再次劝阻她“调到一块过日子吧。” 玉仿佛被肢解似的对我摇头,整个人松松垮垮。她直瞅我那哀怨的绝望的目光我不忍目睹。她情绪化地独自狂奔而去。她慌乱忧伤浪漫不知爱惜自已。玉不是精打细算人生,目的性强动机分明的女子。追忆后悔过去和畅想时隐时现的未来或无法企及的梦给她迷狂的力量和无边的空想。 一年半之后玉从北京邮来明信片说离婚了又结婚了秋天去美国纽约。我问她的精神状态还好吗。她在电话里说还好反正彻底改变环境,形式有时就决定内容。如今玉成为地道的家庭主妇她非常乐意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日子简单方便除了英文头痛其它都可口可乐。她说丈夫卡克是哥伦亚大学东亚系的博士生讲一口地道到的普通话四声分明博士论文为抗战中的报告文学。我开玩笑说她真是卖身投靠美帝国主义。玉淡然笑道,我本来就是异族是少数民族也许和多数民族汉人无缘,没有几个汉人是好人,埋头种水稻一肚子的尖酸狠毒。你是唯一的,你知道我会想你的。玉计划二千年以前生出中美混血儿,我不得不感到世事变幻难料听凭偶然毫无规律可循。 二千年时的玉想必旧貌换新颜。喝着牛奶啃着炸鸡咬着土豆片,食物改变她的消化系统,她逐渐走向富态,声调细软,穿得花花绿绿谈话不时渗入美语打着手势。当然也有其它多种的可能。但玉总是不甘寂寞的,先做好一个妻子吧,如果说丈夫是兼职是种社会身份那么做妻子是本性是可以做一辈子的事。玉,珍重,东方人的身体本不算太好。玉打电话来说,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在新环境很容易好奇,当新鲜感过去寂寞就容易破窗而入。而我对玉的思恋随着她的远走更为突出。 妻属勤劳善良之辈,买菜洗衣全包了根本不让我动手,她骄傲这个家由她来支配。妻极易高兴满足,只要看得见我影子在家。她喜欢吃火锅我尽量陪她去,有时间乐陶陶地抱着孩子玩讲童话故事,我给妻讲市井新闻让流言蜚语充斥我们的想象我感到内疚对她不够好似的。她一直要我说爱她。这是显然的嘛,我说。妻苦笑了。 幸福真是种素质。所幸我们轻薄如蝉翼如飞尘。 九四年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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