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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村的瞭望哨,设在岗上那棵大树上。山脚,有人偷了枣红色的马匹,匆匆跃过篱笆…… 二 天色黝暗,很沉郁……七里岙的风雨,喧(兀豕)在溪谷;喧(兀豕)在丛林;喧(兀豕)在山地人的恶梦里。夜晚已偷偷地走来,像一个从草丛间走出来的单身贼。 看羊人,在羊栏边的石屋里,懒散地躺下了。 茁壮的山地人在床上翅高毛茸茸的腿,玩弄着,那一年春天在城里用针刺的、蓝色的裸体女郎,蓦地放声狂哭…… 老樵子坐在煤油灯边,放下烟斗,低声嘟囔,将山下看见的可怕事情讲给自己听。 ……呵,沉郁的、七里岙的夜晚。 屋外,刀风和箭雨在搏斗。 一个七里岙的寡妇,像失去理性似的,散了发,噙了泪,抱了淌着血的婴孩,悻悻然,由石屋冲出……、她奔。她哭。她呼号。她苦笑。她怒。她向谁索还亡儿的血债? 风,击着她。雨,击着她。七里岙的风雨,击打着她的苍白的脸。 三 村的雄伟的碉堡,遂挂起红色的风雨灯。铜锣,皮鼓,在山巅响了起来,像巨大的哄笑声,嘹亮,震撼。人们,从梦里,从被窝里,从女人的怀抱里,纵跃起来,披了蓑,戴上笠,从白垩剥落的土墙上,拿下古老的刀枪,燃起火把,冲向狂风骤雨。 四 风,飕飕地吹着,一再折下大树桠枝。桠枝在空中飘扬……狂风中的疾雨,像千万条鞭子似的,到处抽打,在山谷里;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幽暗的树林间……山狼、猛禽,和熟睡的黑尾蟒受惊了……怒嗥,混乱,宁静的七里岙大不宁静了…… 一只迷了途的小鸟,在风雨里,躲在摇动的树枝上,睁着觳觫的眼。那偷了马匹遑遽离去的骑者,吆喝着,抽起嘹亮的响鞭,跳过泥丘,跳过石堆,跳过矮树,疾奔而去…… 群狗狺狺吠叫。 英勇的,村的守卫者,擎高火把,追击…… 他们,冒着雨,冒着风,踩着崎岖不平的山道,开始追击…… 枪弹—— 穿过那马的鬃鬣; 枪弹—— 穿过那家伙的帽子; 枪弹—— 穿过那家伙的心脏…… 守卫者大声叫喊: “让我们的血在一起流!” 他们奔跑。他们狂笑。他们流泪。 他们前进…… 从荒芜的地带到陡险的地方,他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保卫家乡…… 五 夜深了,风劲雨疾。 远处,传来一二声牛叫和一二声狼嗥。守卫者,冒着风雨,在山岗上守望。 突然,一个年轻的守卫者,头一仰,两手向胸部一按,从悬崖上跌了下去。 接着,机关枪像连珠般由山下向上扫射。树隙里,陡岩边,草堆里,岔口上……枪弹,雨点似的飞过来。 守卫者,跨在树丫上,蜷在岩石后,不停地子打击者以打击。 大地在怒吼,声震九霄。 枪声,子弹……占领了七里岙。 山石——大的,小的,像海的波涛一样,沿着山坡,滚下去,滚下去…… 树木折断了,长枪折断了,人的手臂和大腿折断了。 没有手臂的人们,在山坡上肉搏。没有大腿的人们,在山坡上肉搏。受了重伤的人们,在山坡上肉搏。 挣扎,抢夺…… 山坡上,一片混乱。石块,树枝,枪,刀,尸体,混在血水中,冲,冲,往山下冲…… 直到更深的夜…… 有人从黑暗里气急败坏地奔来,瞪着眼,嚷: “火火火……” 火? 人家面面相觑,露了惊愕的表情。 “哟!真是着火啦!” 浓浓的火烟,冒自山村。火舌,舔呀舔的,舔向山岭,舔向昏黑的天空…… 火里,有年迈的爹娘,有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有勤奋的妻子,有家畜…… 人们,慌乱了,背了枪杆,冒着风雨,直向村中奔去…… 六 人们在“火屋”四周奔跑。水,一桶,二桶,十桶,二十桶的浇去,浇向越烧越炽烈的火。 忽然,有人冲进“火屋”。 “喂!出来哪!快坍了!” 大家嚷着,企图阻拦,没有成功。 那人被“火”吞没了…… 人们只是发愣。 火焰的红光将人的影子,压在地上,像幽灵般抖动着。大家呆站在雨中,默不作声。对面,画着火条的峭壁,在响着焦木吱吱的回声…… 风雨,一阵紧似一阵,“火屋”仍在燃烧。 ……火团里,陡地跳出一只老猫。 有人接住老猫,流泪了。再一次高声喊嚷: “出来吧!” 那人果然出现了。 那人站在屋顶,满身是火。双手抱了他的老年的被火炙死了的母亲,狂哭…… “火屋”像油锅里的虾子一样,不断发出吱吱声。断木乱飞,整座屋架摇动了,摇动了…… 哗啦——“火屋”塌倒。 七 炮弹飞来,震耳欲聋。山谷发出爆炸声,山村发出爆炸声……人们被压在颓墙下,压在焦树下,压在岩石下,压在倒篱下……山麓里,畜生们因受伤而吼叫……石屋纷纷倒塌;山地在震动;天在膨胀……此时,村的守望人折了腿,挣扎着爬上山岗。烈火,卷着团团浓烟,东一堆,西一堆的冒起…… 八 深夜向尽,风雨依旧喧(兀豕)在毁灭后的七里岙。 原载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出版的《文笔》第二卷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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