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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


  门前有两棵合欢树,在冬尽春来时,开始透露嫩叶。近日来多雨,又加上日光的照耀,绿叶已开始浓密。在初夏的阳光下,我常常喜欢站在树下,抬头凝视它们欣欣向荣的成长,也欣喜着生命是如此坚强地延续着。
  当初看上这栋房子,也多少因为那两棵并立挺拔的大树,其实它们并不特别,和一般树木相似,高大挺直,只是两棵并立,相距半尺,不相纠缠,可又相对成趣,恍如一对好朋友,促膝谈心。我一向喜欢成双配对的东西,做事游玩也爱有伴;独立苍劲的大树固然雄伟,但是两棵并立成双的大树,却更令我百看不厌。
  朋友来玩,顺口夸赞:“这树好美!是合欢吧?”
  听到赞美,我如逢知己,尤其又有如此美的名字。
  我对树并无研究,但这名字听起来挺美,忍不住又仰首凝视。那时是秋天,树枝有点枯,但是挂在树上的几片叶子,玲珑有致。在秋日阳光下,有如一幅古趣盎然的画面。
  “合欢树?是学名吗?”我问,更加喜爱这双树木。
  “是啊,看它们彼此相对而立,低首谈心的样子,多么欢乐啊!”丈夫半真半假地说。
  “你倒很有想像力啊!”朋友笑道。
  秋去冬来,把家安顿好之后,请来了庭院设计师,准备好好养花莳草,为新居添一点花草的颜色。
  园艺专家是丈夫的同事,也在州立大学教书,算是多年朋友了。他前院后院走了一圈后,首先抬头看看那些昂立的树木,然后对着这两棵合欢,皱起了眉头。
  “这两棵树要砍掉!”他说。
  “什么?”我吓了一跳。
  “砍掉?为什么?”
  “太老了。”他说:“这么老的树,叶子又已经开始桔萎,也活不久。”
  “天冷了,叶子当然会枯。”我抗议着,抬头看着枝娅参差的合欢树,心中有许多不忍。专家的话铿锵有力,不容你忽视,可是——怎么可以因为老就要砍掉?
  “如果不砍会怎样?”我近乎哀求地问着。
  “如果不砍,将来枯死了,刮大风时,会伤到房子。”
  我看看树与房子的距离将近十呎,站在书房或客厅,正好可以欣赏那相依并立的树木,不敢想像砍掉后的光秃。房子没有树,不是有点像家中没有孩子?太单调了。
  “看这树根,露出土面这么多。”专家说着,又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一定是盖房子时受了伤害。”
  我和丈夫相对无语,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了春天再说。一棵树长这么高,至少好几十年,怎么可以说砍就砍?”我俩异口同声地说。
  可是专家的话一直困扰着我们。倒并不是担心树倒压到房子,因为相距十呎,也不算太近。我是担心这垂垂老矣的合欢树,经不起风吹雨打。若是有病,也得求医治疗呀,何况可能只是受伤而已。
  找来了树木专家,原来,名堂还真不少,有人专门砍树,有人专长施肥,有人专铺草地,他们各有一套道理。我听了,只觉好笑,因为想起了一则笑话。
  以前有一个人耳朵发炎,去求治耳鼻喉科医生,医生看了半天,看不出名堂,最后,只好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只看右耳,你左耳发炎,我不懂。”
  这当然是笑话,可是,这些专家各有道理,谁也不听谁的,倒教我们莫衷一是。
  “既然是根部受伤,就在根部加些土嘛!”我这个外行人想出的外行方法,“这树长这么高,总不致受一点伤就倒下来吧!他们都说树老了,老了就没用吗?越老的树年轮越多,不是更珍贵吗?”
  “你又在‘山东馒头’(Sentimental)了,别急,别急。我们不砍,谁能叫我们砍?先找人施肥,把根部加土,若真不行,春天再说。”丈夫安慰我。
  找来了工人,在树木的四周打了二十几个尺深的大洞,再从洞中加入肥料。
  “我也不赞成砍树。”那位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工人说:“树的生命力很强,有时以为要死了,结果修修杂技,施些肥料,都会活过来的。”
  “你哪里学来这些技术?”我看着他熟练地打洞施肥,又爬到树顶修枝剪叶,少有的勤奋青年。
  “我十四岁就跟我老头跑。”他笑说,“可惜爸爸没耐心,又因为这两年与母亲分居,酗酒得厉害,再不能爬树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举头看那修剪整齐的树木,“其实,人和树木也很像的,要的是一些耐心和时间。”他又加了一句。
  修剪施肥后的合欢树,挺拔光秃,在冬天的寒风冰雪中没有丝毫变化。我常爱站在树下,或站在窗前,仰首注视着它们,想像着那从幼苗到成长,朝夕共处,形状相似的大树,它们有如兄弟姊妹,又如知友夫妻,在星光月夜下,在朝阳晚霞中,共历多少星移物换、四季更递的岁月。树木有情,当会珍惜这成长的岁月,这共增的年轮。
  人呢?
  我突然有点伤感,想起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想起了那为树木修枝剪叶、去芜施肥的年轻工人,却维护不了他父母破碎的婚姻。
  “能坚持下去的,才能生存。”他曾告诉我:“这树杂枝太多,修剪之后若能再吸收肥料,过了春天,能发出新芽,就有希望,树和人,其实很像的。”
  是不是生活与工作,使他悟出了一些道理?
  现代人,欠缺的,确实是耐心与坚持的涵养。
  入冬之后,气温更低。春寒料峭中,光秃秃的树干抵挡着寒风。我几乎要祷告上苍,别让那老的合欢树冻死。它们要能熬得过苦寒,才能生存啊!
  今年春天才开始,我看到了那嫩绿的树芽,像一颗颗碧绿的翡翠珍珠,从那老树冒出,几乎是欢呼着,我伸展双臂,环抱着那复活的老树。
  想像着肥料从树根爬上树顶,肥润着全树,转化成绿叶的过程。
  想像着受伤的树根,在冷凛寒风中,疗伤复元,孕育另一个生命。
  现在,在夏日艳丽的阳光下,枝叶茂密,嫩叶全部转浓。我每天都要经过树下,用近乎膜拜的心情,感谢它们坚强地延续了生命,给予了我们可供憩息的树荫。
  多么庆幸,我们留住了合欢树!
  多么高兴,生命又再一次证实了它的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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