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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生瞎生


  《三字经》上曰:“养不教,父之过。”有的人只拼命地生孩子,生下后任其自生自灭,不能使他们接受相当教育,其“过”实在是不能宽恕。所以山肯夫人提倡节育,是一种悲天悯人的神圣壮举。盖一对夫妇有几个孩子为宜,应以他们身体健康,以及他们有没有力量,有没有时间,有没有方法教育子女为准。如果父母体壮如牛,家有黄金五千万吨,爱子女入骨,又有窦燕山先生那种教子之道,则不妨努力猛生,便是生上一千两千,都没关系,对己对人,皆一桩善事。可是,如果母亲身体糟了个透,像前面推荐的那位“赵老圆”女士,再生两个孩子恐怕实在是活不下去,届时撤手西归,丢下几个孩儿给丈夫,那一堆烂摊子,教谁替她收拾乎?丈夫如果再婚,后娘的滋味总不如亲娘的滋味,丈夫如果不再婚,孩子谁去管也。
  一个人的经济情况,如果自估不能使子女受相当教育,则生那么多干啥?我有一个朋友,大学堂毕业,四个儿子,全都读到高中为止,一个女儿初中毕业后便嫁人了。前天相遇,我就诘之曰:“老哥,你父母供你到大学堂毕业,你就应该供你的子女也如此,你把孩子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算啥?你念过《三字经》乎?”他叹曰:“实在是力量不济。”我曰:“那么,你为啥生得那么多?如果只有一子一女,把钱集中起来,岂不是就可以啦?”该老哥无言以对,嗒然若丧。时代的精神是,一切要有计划,打仗要有计划,烂仗不可打也;经济要有计划,乱搞徒招危机;生育更要有计划,不能像猪一样,一孕便生,管它生后如何。我并不是说一定非把孩子支持到大学堂毕业不可,而是说,至少应该有力量使他国民学堂毕业。孩子受的教育无论如何不能低过自己受的教育,否则便是丧尽天良。立法机构似乎应该制定一条法律,在户口普查时附带普查一下,一旦查出这种情形,不管做父母的老到什么程度,一律当场责打四十大板,打得皮破血流,方达到救救孩子的目的。
  柏杨先生从没有说过有钱的人有福啦,可以多生孩子,穷光蛋只有绝种。教穷光蛋绝种,似乎太残,于心不忍,但穷光蛋决不宜多生,乃千古不易的真理,违反这一真理,无论自己孩子和国家社会,都有罪受的。以柏杨先生为例,家无恒产,靠苦写维生,便只配生一子一女。本来是只有一个儿子的,民国初年,公教人员,老是欠薪,有时官恩浩荡,发下来也不过八成七成,养一个孩子已冒了大险。后来堂祖逝世,遗下稻田四十七亩,生活转佳,多生两个没有关系,才又生一男一女。结果是把我这个老头敲骨吸髓,又把那四十七亩田卖掉,才使他们受大学堂教育(女孩不成才,考上了私立学堂,花费奇大,哀哉。)我若只有一个孩子,该多么轻松。然而若是拥有十二个孩子,恐怕国民学堂都读不完,能对得起他们乎?
  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而凭着一股生物的本能猛生,那不叫生子,而叫造孽,阎王爷都不饶他。贵阁下读过动物学乎?鱼太太生子,一生就是成千成万,能长成小鱼的百不得一;幸而长成小鱼,再长成为大鱼的又百不得一。人非鱼也,不可能制造百不得一的现象,应该生一个算一个。然而精彩的却是,越是贫苦的夫妇,子女越是奇多。有些人说跟缺乏娱乐有关,经济宽裕人士,时间可多方面支配,贫苦夫妇似乎只有上床一途,遂不得不大生而特生,终于生得车载斗量。不过,这似乎只是有钱大爷钦定的原因,事实上是因为他们无知,既不知为何节育,也不知如何节育。
  虽有足够的经济力量,但没有教育子女的时间,其生子也叫造孽。呜呼,君不妨抬头四望,有几个大官富商的子女成才乎?佛家讲报应,说那是他们做官有钱坏良心的报应。柏杨先生的不相信有啥报应,但却相信大官富商之子多半要坏,非关弥勒佛发脾气,而是由于大官富商虽有教育子女的钱,却没有教育子女的时间也。大官富商最大特点是忙,不外乎忙开会焉,忙主持汇报焉,忙批公文焉,忙打高尔夫球焉,忙和女人瞎泡喊妹喊娘焉,忙受更大的官、更富的商蹂躏焉,忙见了洋大人发抖焉,忙训勉别人杀身报国焉,忙表演忠贞焉,忙吸民脂民膏焉,忙想办法把弄来的钱存到美国、巴西或瑞士银行焉。悲夫,他哪有时间教育他的子女哉?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有一天骑着屁股蹶得奇高的脚踏车,来柏府串门,我托她告诉她父亲一件事,该女儿甩头发曰:“还是你自己办吧,我已两个星期没看见老头的面。”惊问其故,原来孩子们早上起来上学时,老头仍在梦中,或早已出发开会听训或致训,这一走犹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必须等到午夜一时二时,搞了一天之后,才托着疲倦的身子归来。斯时子女均已入睡,他连问一声的力气都没有矣。所谓家庭教育,所谓考查子女学业,所谓天伦之乐,全化一屁。即令偶尔在家,所谈所想,又实在无高明之处,这种人的子女,如果竟然也成佳儿,我们穷苦朋友的子女,岂不都得上吊?
  孩子们没有管教,却有大量老子昧良心弄得来的银子,只会使其成为一颗定时炸弹,危险万状。
  虽有足够的经济力量和足够教育子女的时间,而没有教育子女的方法,同样也是造孽。有一位受过高等教育子女的母亲,一高兴就把脚趾让她的婴儿吸吮,这种对子女的辱弄行为,大概起于权力欲望不能满足——平常我不太值钱,现在有人甘愿接受我的辱弄,也是一种补偿。其心理是不是这般变态,我们不管,反正对子女这种态度着实有点问题。她阁下一共有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哑巴(不能说得再详细矣,说来说去可能有人认出是谁,那柏杨先生就要挨揍),我就一直有这么一个怀疑,孩子们哑巴和母亲的辱弄可能有关,盖她那尊贵的脚趾上可能有一种足以使声带失效的细菌或有刺激性的玩意,在脚趾上没有妨碍,一旦入喉,便出毛病。医学上有没有如此学说,我们不知道,但理论上却是可能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才使人肝肠寸断。
  某一个大官,一天正和全家共餐,其子踞靠椅上,挑鱼不好吃焉,挑肉不好吃焉,大官怒斥之,该儿子不声不响,从腰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像一个侠客对付恶棍一样,指其父而言曰:“我警告你这个老东西,以后少管我的闲事。”只听得“咕咚”一声,该老东西气昏过去矣。但在被救醒后,其母却帮儿子说话曰:“吃饭是吃饭,不是管教孩子的时候呀,你高兴起来就是一阵风,也没有想孩子年纪还小,不过才读高中。别人的孩子读高中都出国当博士啦,你也不想点办法,只知道端老太爷架子,你把孩子气跑,我跟你拼命。”后来那儿子果然“跑”啦,非老东西气他跑,而是他动刀子杀人,警察局要找他,才暂时避寿去也。每月由老母寄一千元,如少一文,该孩子便扬言要打道回府,老母立刻吓得喊司机去银行办电汇。然而消息终于被记者探悉,虽然因该官甚大,各报不敢也不愿捅马蜂窝,未能刊出,但已流传人间,闻者无不叹为观止。
  其实这种刊不出的消息多矣,比这还要精彩的儿子众矣,等到大官失势之后,自有人会写出来,以供欣赏,我们现在不宜去碰,但仅在小人物间,也有足够的资料供我们说明。我有一个年轻朋友,在某报当记者,该报每周有一画刊,每期都要介绍一个美人,有一次他奉命往访某名歌女,此女年约二十二三,美而且慧。她爹是一位中级附员之类的闲官,能讲会道,精明过度,该爹眉飞色舞地畅言曰:“读书有啥用?我大女儿读到高中便不读啦,现在是台儿一流歌星,一个月八千元,比老兄当记者多十倍。二女儿念初中二年级,我教她改读美尔敦补校,只要能讲一口流利英文,交上美国朋友,不怕没钱没势。三女儿还小,我等她小学一毕业就去信天主教,将来可以参加朝圣团出国。只有男孩子是赔钱货,我让他们统统当海员,当海员带私货最方便不过。”记者朋友因受惊太甚,出门时几乎撞到墙上。呜呼,这种教子有方的父母,最好绝后,否则应该是生的孩子越少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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