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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舱


  船舶最怕空舱,盖空舱容易翻覆。无论其大无比的远洋油轮,或是小得只能在内河航行的小火轮,一旦把货卸净,不能马上就拉起汽笛,一走了事,而必须弄点什么东西到空舱里压之,或用海水,或用石头,或用沙土,或用其他任何有重量的东西,术语曰“压舱”。使船平衡稳定,在航行中仍保持吃水线。否则的话,万吨巨轮,像半个鸭蛋壳一样浮而飘之,上半截重,下半截轻,大风一吹,巨浪一涌,马上就会表演倒栽葱。
  婚姻乃是一条空船,靠着两种东西为它压舱,一是爱情,一是子女。没有爱情而又没有子女的婚姻,势必被风浪打翻,葬身海底。爱情和子女如果能同时都有,合力压住空舱,婚姻之船当然是一条快乐的船;如果不幸而不能两者具备,只剩下了一个,船就开始摇晃,界乎沉与不沉之间。
  单靠爱情去维持愉快的婚姻,固然可能,却十分艰难。这和道德人格无关,千万别往那上面拉,一拉便拉到阿比西尼亚,离题太远。很多夫妇恩爱到极点,可是,二十年后,如果仍无子女,你悄悄地进入他们的家,准会发现使你毛骨悚然的场面,丈夫坐在沙发上以报压面,知之者知道他正读得津津有味,不知之者还以为他已断了气,盖着压面纸哩,而太太则坐在遥远的另一角落,织她的毛线,或许有一只猫或一只狗,卧在足侧,除了她的手指还有点动作外,其身子固僵硬如尸。大概至少维持数小时之久,鸦雀无声,然后其中一人恍然大悟,缓缓立起,有气无力曰:“睡吧!”另一人亦有气无力地应曰:“睡吧!”呜呼,那家庭简直像个幽默聚会所。如果有小孩子,在其中打之闹之,喊之叫之,就完全两样。
  上述那对夫妇还是高等人物,只不过像两个幽灵般苦苦对坐,既无眼前之欢,复虑身后之事,各把烦闷埋在心中,于是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戚戚不可终日。遇到稍微活泼一点的夫妇,那问题就会窜出到家庭之外,丈夫云游四方,妻子则整天坐在麻将桌上,两人见面,不要说情话绵绵啦,连看一眼都懒得去看,盖没有孩子,爱情会跟着褪色,一直没有孩子,爱情会一直褪下去,而终于褪尽,使婚姻成了没有压舱物的空船,稍遇风浪,准稀里哗啦,分崩离析,最简单的是太太遇到另外一位懂得温存的家伙,或丈夫跳舞跳上一位女士,最初逢场作戏,以消苦闷,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发现她很会生儿子,尤其怪的是,她竟真的给他生了儿子,啼声宏亮,又白又胖,年近半百才身为人父,其高兴的程度,恐怕是非明媒正娶跟孩子的母亲结婚不可,那家中的太太便危矣。
  没有孩子的家庭始终濒于破灭的边缘,这道理比二加二等于四还明显,盖甜言蜜语的情话,终有说完的一天——其实用不了太久,蜜月过去,就已说得差不多啦。当蜜月之前,他夸奖她的头发如云,她赞美他的前途似花;他发誓说只要有她他一辈子就满了足,她也发誓说他真是一个好丈夫,她真庆幸没有嫁给别的男人——如此这般,其乐无穷。可是十年、二十年下来,这些话便索然无味,情话如果没有新的内容,便等于开电唱机,不切合实际。好比一个女人到了柏杨夫人那么大的年龄,如果再说她漂亮,她势必伤心欲绝。而一个男人到了柏杨先生这种阶段,再说他有前途,那真是想挨老拳。于是日久天长,两个老家伙四眼相对,变成两只没啥话可说的木鸡。
  我们早已隆重声明,爱情是感情的一种,变化多端,有高潮焉,为了爱情愿为她死;有低潮焉,想当年愿为她死的人儿,今天看见她就讨厌,恨不得她马上驾崩;有不高不低的潮焉,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可能转好,也可能转坏。没有孩子,爱情会日渐空虚,因无新的刺激,必将归于平凡,而终于风消云散。有了孩子就似乎两样,柏杨先生一代还常常高呼曰:“养儿防老。”其实不过是一种借口,农业社会尚有一星点被养的希望,而今进入工商业社会,年轻人视老头若眼中钉,恐怕没有几个人能有那种福气。而人们的观念也同时跟着大变,已经知道养儿育女不是投资,父母更不是放账的债主也。
  现代人需要孩子,养之育之,吹牛一点地说,是为责任,实际原因恐怕只是为了压舱。俗云“有子万事足”,乃中年人才有的心情。柏杨先生曾看见一位早婚朋友的一首诗,记其警句云:“有妻万事足,无子一身轻。”风流潇洒,调傥不群,真名士也。盖哪一对年轻夫妇一结婚就希望凸起大肚皮乎?可是,那位朋友一直到今天,仍“身轻”如故,急得吐血。老头老太婆一看见别人的孩子,便爱不忍释,抱了又抱,眼都发直,而且最怕人家问他们膝下如何。呜呼,冒冒失失问绝后的先生太太几个孩子,那种尴尬场面,真应列入世界十大奇观之一。有一次我便露了这么一手,询问已毕,朋友赫然曰:“没有孩子。”我曰:“你说啥?没有孩子?不要客气,我不信你没有孩子。”朋友夫妇的脸色此时乃呈奇妙的变化,厉声曰:“没有就是没有,你想怎么?”我想怎么?我想跳井!只好结巴曰:“对不起,那太好啦,没有孩子比较清静,你看,真的,清静就是清福。”语未完而汗流浃背,从此学得一种学问,对中年以上的夫妇,如果还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千万别乱开簧腔瞎问他有几个孩子,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盖有孩子的人,永不知道没孩子的人,其心是多么苦也。
  不能怀孕的夫妇有一法宝,那就是可以人工受孕。可惜中国目前还不太流行,行之必有人大惊小怪。记得民国初年,生孩子都是请的产婆,有些老年人宁愿媳妇难产而死,也不准动手术,盖与名誉有关,他们家的孩子,几千年都是生出来的,从没有拿出来的。至于请男医生接生,那更是奇耻大辱,谈都不要谈。可是现在年头大变,有些老爷太太还非请男医生接生才放心哩。不要看现在的人一听人工受孕,先掩耳朵,将来总有一天普遍得很。不过柏杨先生站在男人的自私和自尊立场发言,告诉当太太的女士,你们如果去人工受孕,千妥万妥之计,别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也别让别的女人知道,一个人悄悄地独来独往最妙。我敢打一块钱的赌,该事一旦传到丈夫耳朵之中,发现膝下可爱的孩子是你人工受孕得来的,不是闹得天塌地陷,准是心灰意冷。呜呼,别看男人又臭又凶,一旦对自己妻子在性行为上抱歉,那才是最大的抱歉。无论不满足也好,不能生育也好,其打击之大,真是连大力士参孙先生都挡不住。所以不孕的夫妇中,往往做丈夫的总是强烈反对自己也去医院检查,认为只要太太检查就够啦。盖一旦检查出来毛病在自己而不在太太,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矣。历史上的传统如此,不孕之症,其责任向来都全在女人肩上。凡是不肯前去检查的丈夫,不用打听,准是心里有数,不是想当年得过风流之病,便是自己偷愉地已去检查过。反正任何臭男人都死要面子,不肯栽到太太之后。一旦太太乃因别人的精子而受孕,那还得了哉?他对子女的爱会陡地降低,一家人都要跟着上吊。
  领养孩子似乎是目前最普遍的一种压舱良法,这对父母、对孩子,都是有益之事,一个愿意出卖或愿意出让孩子的家庭,不管其生身父母爱之不爱之,如果仍留下来,痛苦一定多于幸福。如果他是私生子,精神上的压迫会使他发疯;如果他是穷苦家庭的孩子,营养不良和缺少教育,也会使他被社会牺牲。如果有人领养,那真是一步登天,三十年后,大多数都比他同血统的兄弟姊妹有苗头。
  不过一个人一旦到了绝后这个阶段,就一定非常古里古怪,最尖锐的现象之一是,无论家里身上,均一尘不染,而且什么东西摆到什么地方,都属铁定,比美国宪法还不可侵犯。柏杨先生最怕遇到这种场合,到了他家等于到了滑铁卢,非大败不可。你一不小心动了一下桌布,他马上就搬之正之。再一不小心抽了他架上一本书,他至少要用其尊嘴吹三分钟之久,以吹去你手上的污秽。而且俟你仓皇告退,老夫妇起码要忙三天,把你坐过的、挨过的、碰过的、瞧过的东西,一一拾起,又拂又洗,又煮又扔,搞得乌烟瘴气。这种人属死硬派,如果建议他们去领养一个孩子,准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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