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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的爱荷华


   
夜雨下的爱荷华

  重返阔别十年的爱荷华,原是一桩很感动人的事。从水覆山环外的太平洋繁嚣的大都会,历廿四小时的航程,万里迢遥地跑到美国中西部地广人稀的玉米产地及爱荷华河畔的大学城。
  抵达离爱荷华城半点钟的cedan Rapids机场,已是当地时间晚上十时许。舷窗外,沥沥不绝的雨下得淋漓,不是秋季,那浙浙如豆的雨,岂是久别重逢的眼泪吗?
  爱荷华用涟涟的泪雨迎接我这个远方来客,挟着丝丝的寒气。我问载我们的司机,这不是夏天吗?女司机说,这几天有点反常,往年此时,已很苦热。
  也许是欲喜还嗔?
  我从车窗内瞪着双眼,努力想从漆黑的夜雨中,窥探两旁无垠的玉米田。
  我对第一次踏足爱城的妻子说,道路两旁都是玉米田,她望着黑色的夜想象着黄澄澄的景象。
  两个已在爱城读书的女儿说,现在玉米早已收割了,玉米地空荡荡的。
  我还痴痴地想着超级市场鲜玉米的脆嫩和涨满得如奶妈双乳的玉米粒。
  还有,保罗·安格尔在炭火上烤玉米的香气。
  我冲动地对女儿说:明天我们购玉米去!
  我一时竟说不清楚我对爱荷华的眷恋,是因为爱荷华的人——聂华苓、保罗·安格尔和友善的人们;还是爱荷华的地理、人文,甚至爱荷华河和玉米。
  不管怎样,连这一次,我曾去过三趟,其中一趟除了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活动,还在爱大念了一年书。
  当我返回港岛,又千里迢迢地把两个女儿送到这个遥远的小城。
   
静美的足音桥

  睽违了十年的爱荷华,依然是安娴的处子,很静美。
  十年人事几番新。想想十年前后我们身处香港的变化,那才够翻江倒海!
  十年后的爱荷华河水被浊溷的尘世所侵,虽然有点混,还淌满绿——沿岸的雪松、三角枫、山毛榉、地丁花,倒映在爱荷华河的波心,在熠熠的夏阳下,恍如绿水晶滴溜溜地诱人。有时我真分不清,这是一匹大绿的缎子,还是大自然巨匠织下的绿毯。
  几场急骤的夏雨后放晴,爱大的学生已络不住那躁动的心,男的上身脱得精光,女的穿着性感的比基尼泳装,在蓝映映的苍穹下,干脆裸着雪白的背部,倒伏在草地上,让赤阳的热唇狂热地舔印和轻风任意地抚拂。
  我感不到夏日的咄咄,以为是春光乍泄。
  那一道横跨爱荷华河的纯白色的桥,一端是爱荷华大学学生大楼,另一端是艺术大楼,诗人杨牧给起的一个澹美的名字——足音桥。
  我在十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曾讴歌过她。十年后,我漫步桥上,依稀谛听桥上的足音和桥下的流响。
  “我苦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我曾告诉过杨牧。
  这回我发觉,不光是名字好,还有声音、形象、意境,那是属于纯诗的境界了。
  十年前,我常常偷空跑到学生大楼的河畔餐厅,拣了一个靠河边的座位,从通透的玻璃窗,凝睬黛绿的河水,青青的草木中心簇拥着皑亮的足音桥,它是绿色世界的骄子。
  十年后,我特地跑到河畔餐厅,在那里看河、看树、看足音桥。
  十年前的年轻的我和十年后的中年的我,在时间嬗变中,足音桥是依然的率真与自信。
   
诗祭

  今夏,爱荷华历经了几场暴雨洗劫,颜容有点憔悴。
  在爱城的一周,雨下足五天,只有翌日和临离开的一天是放晴。爱荷华河满涨几及岸边。聂华苓有点担忧地说:“雨再下下去,爱河要泛滥了。”
  到涉是深夜,雨彻夜呜咽不绝如缕。起个大清早,我对聂华苓说,我们想去拜祭保罗·安格尔的墓。
  这位被誉为美国诗坛新的声音、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创始人(与聂华苓一起创办的),爱荷华大学“写作坊”的发扬人(在他手上发展、壮大),在1991年3月的行旅中遽逝。
  前年二月,我跑到马尔代夫度假,返程途次斯里兰卡,曾特地给他选购了一个具斯里兰卡民族色彩的脸具(他是脸具的收藏者)。甫返港,即听闻到他的噩耗。
  今次,我随身携去这个脸具,供置在安寓的饭厅——他常在这里喝酒谈天,和看后花园觅食的鸟只、野鹿、浣熊和野兔的出没。
  我们携了一束鲜花,来到一处树林掩霭的青草地,那里是一个清幽的墓地。聂华苓的车子在墓地蜿蜒穿梭了一会,才停在南边的一块挨近树林的草地旁。
  一块黑色乌亮的圆形大理石墓碑,矗立在湿儒的青草地上,上面雕刻着反白字“ENGLE”,ENGLE下左边刻着“HAULING NIEH,1925-”,右面刻着“PAUL HAMILTON,1908-1991”,背面有两行英文诗:“Ican't move mountains,But I can make light.-paul Engle”意思是:我不能移山,但我能发光。
  华苓说,这两句诗是她从保罗·安格尔的诗集中撷取的。
  她说,墓地方位,正翘首着自己的家园,右边是树林,有动物出没,就像安寓的后花园;前面有住家,有孩子,保罗是最喜欢孩子的。
  我们在墓地默哀、鞠躬、献花,默祷着:“安息吧,Paiil。”
  与此同时,我想起杨牧援引过的诗:
  
  “脚步声在记忆里回响
  向我们从来没走过的路踱去
  朝一扇我们从未开启过的门
  进入玫瑰园,我的言语就这样
  在你心中回响着……
           ——J·S·Eliol

   
神秘的号手

  在安寓的第一夜,辗转难眠。
  朦胧中,我仿佛听到楼上保罗·安格尔的脚步声。
  该是早上了。安格尔起床了,把咖啡豆研成粉,用特制的咖啡壶煮咖啡,然后读报、再后是扫字——也许是写信,也许是写诗——谁晓得!
  在屋的另一角落,倏地响起某种乐器的声音。那是惠特曼笔下《神秘的号手》:
  
  “听,有个狂热的号手,有个奇怪的音乐家/今夜无影无踪地在空中飞翔,吹奏着变幻莫测的曲调。/我依稀辨出是欢乐的狂喜,或痛苦的怒号。”

  那曲调酷似保罗·安格尔的性格:极爱和极恨。
  他爱,是全然投入,是炽烈的火焰,如严冬北方炕下的炭火,要把人间的寒气驱走;他恨,如吐着巨舌的凶猛狮子,要把世间的豺狼啮咬掉。
  翌晨起床,我对妻子说,昨夜我梦见保罗·安格尔。
  妻子说,在这间屋里,我常常有一种强烈感觉,似乎保罗·安格尔近在咫尺。
  我把梦境给聂华苓复述一遍。她告诉我,于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她领我去看保罗的书房,打字机依然固守在那里,书桌上的打字稿、打字纸、笔,墙脚的那一双有点裂口的旧拖鞋,都依着安格尔生前原样地摆放着。
  其他如客厅、饭厅,甚至茶几上的摆设,也没有挪动。
  茶几上放着的是他逝世前翻阅的书、报,其中包括一九九一年一月三十日的THE NEW YORK REVIEW和他自己的中文译著《美国孩子》……。
  华苓说,所有这些——属于保罗·安格尔的旧物、旧陈设,都不会改变。
  他与她同在。
   
山翠拂人来

  聂华苓的家——一般人称“安寓”,南韩诗人许世旭兄称作“四海苑”,因为它的“阳台上常搬来一个地球/来自四海的浪人/嘻嘻哈哈地浪荡、浪荡。”意喻这里经常有来自世界各地作家的聚会。
  安寓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下瞰爱荷华河,背面、左右两边均是树林。
  我曾在那里住了一个暑假,与许世旭兄形绘的刚相反,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另一番况味了。
  安寓有山,有水,举目满是绿树、莳花、蓝天,倾耳盈响着鸟鸣、虫声,与“幽幽南山”不遑多让。
  安寓高踞小山头,视野开阔,越过眼下一圈圈绿浪的树海,远处爱荷华河如一条粼粼的腰带,似近还远。
  安寓之下是一条颇陡斜的蛇形小路,春夏之交,走在夹道绿树的浓荫下,加上蝉鸣、鸟啭、花香,我喜欢徒步当车,享受这一清凉世界。
  漫步这小山道,恍惚间如荡入“江南道中”,颇有吴嵩梁“一路野花开似雪,但闻香气不知名”之感。
  看爱荷华的春色(包括夏景),只有五个月,其余的超过半年是枫红落叶的秋色,和白雪皑皑的严冬。
  初雪的小山路,如一条蜿蜒而下的小白龙,白茸茸的泼刺,初雪下过后,山路结起冰,滑漉漉,湿濡濡,很难沾边,有道是坚冰胜石。我也曾在那里跌个四脚朝天,连连呼痛。
  这次,重临爱荷华,连绵大雨下的小山路,两旁草木洗濯得更青翠滴溜的,却又是另一番感觉:“山翠拂人来”。
   
野鸭的歌

  在爱荷华勾留期间,留下印记颇为深款的,是爱荷华河畔的那一群悠然的过客——野鸭。
  说是过客,因深秋后以迄初春,有半年的光景,它们便遁得无影无踪,要待到雪融河清的时候,它们才翩然重至。
  去时了无痕,来时杳无声,因为它们在,你才知道它们来,因为它们的踪迹绝灭了,你才知道它们去之渺渺。
  像定期省亲,不必预先捎报信息,像定期休假,也毋须道别。
  它们准是爱荷华河的亲人或情人,如果没有它们,爱荷华河该多寂寞!
  几乎到过爱荷华或住在爱荷华河畔的人,没有不曾饲喂过它们的。
  它们是参加过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的中外作家的宠儿,晨光曦微或夕令昏黄,操着不同语言的作家,不同肤色的人,携来面包屑,一径地往河边撒去。
  它们见到吃食,便摆动着肥硕的身躯,像不倒翁似地向你晃来,一点也不生分,反而雀跃得像久别重逢。
  十年后,我与妻与女儿特地跑到爱荷华河畔去寻鸭踪。
  六月初,爱荷华早晚仍有点凉意,气温徘徊在摄氏十度左右。但它们已不畏寒地在河畔恭候多时了。永远不慌不忙,那么平和,我们还一一与它们拍了合照。
  对野鸭知识不多,返港后,特地翻查了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在《野鸭》条介绍如下:
  “野鸭比家鸭稍小。色杂青白,背上颇有文。短喙长尾。卑脚红掌。性肥而耐寒,常入水取白蚬食之。又名蚬鸭,重阳以后立春以前最可食,大益病人。……十月南风白蚬肥,纷纷水鸭掠船飞,一名水鸭……。”
  我的天呀,在国人眼中,它们是滋补裹腹之物,难怪远在爱荷华畔的野鸭那么气定神闲。
   
最忆门前蔬

  现代人在急管繁弦的生活节奏下,无不憧憬着宁谧平和的世外桃源。
  作家白桦有一部长篇小说《远方有个女儿国》,高行健也有一部长篇小说《灵山》。小说外有没有真的“女儿国”和“灵山”的澹雅的世界?
  这个世界有没有一个世外桃源?
  牧歌式的田园生活是惬意的,在爱荷华的几个文人的家,便尝到地道的菜根香。
  一次是在谢正光教授家作客,一次是在吕嘉行家作客。
  谢正光在Grimmell college教书,那是一家小而精的贵族学院,离爱荷华城有大半点钟车程。他家就在大学附近,菁木郁郁,屋前是青草地、大雪松、正光夫人自造的雕塑。屋后他辟了一畦菜地,种植蔬菜,如芥兰、菜心、豆苗。
  他特地设家宴招待我们一家人。除了正光夫人的自制捻手小菜如黄鱼和海蜇皮冷盘令人难忘外,最是齿颊留香,是正光亲手下厨的牛肉炒豆苗。因豆苗是现摘现炒,格外鲜嫩可口。
  下厨前,正光带同我与小女儿蹲在菜地摘豆苗,使我恍如通过时光隧道,勾起童年在闽南家乡与母亲在荷兰豆棚架下摘豆苗的情景。
  田园生活在繁忙大都市的人来说,已难以寻觅,却在现代化的美国中西部的小镇梦幻成真。
  那一天在吕嘉行家的吃食,便有吕嘉行自己钓的活河鱼,在自己菜田种的枸杞滚汤……。那种闲适生活,与都市人迥异。
  眼下返到市里的我,想起菜根香的日子,倏地想起两句诗:“最忆门前蔬,闲居手自栽”(唐·刘长卿《酬奏系》,原诗是“最忆门前柳”),仍然令人怔忡大半天!
   
别有天地

  
  “问余何意栖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山中问答》

  这首诗颇有出世思想,与乎陶渊明的“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的幽逸,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也曾问过聂华苓,为什么不迁出爱荷华这个小城?她说,虽然她的两个女儿都请她去同住,她还是喜欢目下的山中居。这原是她与保罗两人的世界,保罗已逝,她还是喜欢那一份清逸。
  后来,爱大的陈炳藻教授带我们去参观他在近郊的新屋,令我们为之心焉神往。
  那是一块有六亩大的草地,掩霜在苍郁的林木中,附近方里内,不见炊烟。这是炳藻找遍了爱荷华近郊才发现的清幽地,他把它买下后,再斥资建房子、修葺花园。
  炳藻是属于单身贵族,结庐野外,独居独处,执教鞭之余,只有一条狗伴着他。
  炳藻惠赠《就那么一点黯红》小说集,内里多的是探索人生困境的抒描。我不知炳藻是否因人生困境,而萌出世的思想;或是返朴归真,像东坡先生晚年效仿陶渊明,锐意回归自然,有道是“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苏轼《江城子》)。”
  当年苏东坡在黄州任上,结交渔樵,过着顺天应命,定心抑志的生活。他躬耕陇亩,过着隐士般旷达无忧的日子,回想起来,恁是写意!
  我不禁怦然心动,曾要炳藻带我去看爱荷华近郊出售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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