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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契约


  现在,我已经从小仲马的梦魇里彻底解脱出来了,茶花女和贵族青年分开后,就是生离死别,我的张实和林兰分开后的演变,是两人签了一个合同(在法语里叫契约,茶花女里面压根儿就没有这个词,我只在卢梭那里看到过),所以到了这份上,小仲马即便有后人,他们除了朝我干瞪眼也不可能有别的作为了,这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则是,跟巴黎女郎庭外和解的浪漫故事和法文版的版税收入也一起没有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我唯有服从一途,人犟不过命是不是?我已经站到了小仲马的肩膀上了,这便宜就不算小了,人心啊欲望啊什么的都得有个知足的限度对不对?我跟自己这么说了以后心情就好了起来,就集中注意力回归到林兰和张实的故事上面来了。
  林兰和张实签订合同的事情是这样的:
  回到农大以后的林兰其实内心是苦涩的,她不可能下苦涩,她已经那么久地盼望张实归来,上天垂怜张实真的回来了,不仅回来还邀请她一起到清嘉乡去治理污染,可是刚刚在一起待出一点点味道,张文儒就杀了出来,强迫她当了一回现代中国不是妓女的茶花女,毕竟涉世不深面对老狐狸一样的张文儒林兰束手无策,唯有退缩一途。曲佳佳恨铁不成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说她是窝囊废说天下女权坏就坏在你林兰这样的人手里,妇女迟迟不能得到彻底解放就是你们这种逆来顺受种下的祸根。林兰被骂急了又无言以对,情急之中一屁股坐到宿舍的窗台上,说,你再骂一句我就跳下去。曲佳佳看也不看就说,你跳呀你跳呀。林兰说,你回过头来看着,我要跳楼的话也要你看着我跳,我要当着你的面跳下去,让你从今往后一闭上眼就是我跳楼自尽的恐怖场面。曲佳佳真的就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林兰说,好啦,我在看着啦。林兰说,好啦,我现在就跳啦!说着她纵身往窗外一跃,就从她们住的二楼的窗口里跳出去了。
  这真是一个恐怖场面,林兰为爱殉情了,香消玉殒这几个字在字面上还算好看,可是出事现场肯定很难看,热血浓浓的像浆糊还冒着腾腾热气在楼下的水泥地面上缓缓流淌,脑浆白白的像豆腐堆在红红的热血中间如同一幅抽象派绘画,牙齿跌散得东一颗西一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的项链断了线假珍珠散落了一地,好好一个娇娃儿就为了一句话落到了这个地步,这是怎么了。曲佳佳看着窗外说,跳给我看有什么用,你就算摔得牙齿散落一地也不是我的责任。林兰从窗外站起身来说,你好狠心啊,今天我又着穿了一个人。林兰说这话的时候是站在窗外的雨搭上说的,她们的宿舍在二楼,窗外正好是一楼大门上方的雨搭。雨搭平常就是这两个女子的兼职阳台。这个故事的演变就像变魔术似的:上百人好好坐着当真看到眼前的自由女神像说不见了就不见了,神乎其神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说穿了就一钱不值,其实不过是观众屁股底下的地板悄悄转了向而已。林兰跳楼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她遇到了如此重大的感情伤害,不跳一回楼对自己怎么也说不过去于是她就跳了一回,跳过了事情就过去了,现代人处理危机的态度简洁明快干净利落,的确有许多地方值得学习。
  后来,张实在摆平了父亲张文儒之后,风风火火地又找到农大来了,林兰想我跳楼也跳过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对付呢,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接待了张实。他们见面的时候是在农大的熙熙攘攘的大饭厅里面,饭厅的地面永远是湿乎乎滑溜溜的,空气中飘浮着大锅莱特有的胡搅蛮缠的气味,曲佳佳正和林兰在一桌吃饭,由于空气里的气味作祟,所以人一到了饭厅不由自主地入乡随俗开始胡搅蛮缠起来,这就是为什么一般的大学食堂里永远闹哄哄的根本无人遵循学子们的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传谕了两千年的食不语的教诲的缘故,整个大饭厅地面溜滑人声鼎沸馊味漂漾像个洗澡堂子,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可谁又都想跟谁说些什么。张实找林兰不幸选错了时间选错了地点,因此就跟抗美援朝战争(到了美国我知道了这个战争的另一个名字叫朝鲜战争简称韩战)结束的时候,一个美国将军的总结相似,说这是一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跟错误的敌人进行的一场错误的战争,现在用在张实身上也很贴切。张实是来请林兰回去清嘉乡继续他们的治理污染的工作,但是他急煎煎的样子好像是来约林兰去约会似的。林兰看在眼里心里当然喜欢,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喜欢有人来邀请约会的尤其是一个美国来的博士年纪又只有三十多岁,尽管这个喜欢并不表示她就会接受邀请。可是,当时林兰没有一点点应有的喜悦和欢欣,连坐在一旁的曲佳佳都无法理解,其实原因十分简单,现在是大饭厅里面又是在吃大锅菜的时候,一个环境同时具备了这两种因素一个人不胡搅蛮缠就既不可能也不正常,林兰的表现是这样的,她看着一路赶来汗水满脸的张实,问,你练长跑啊?这话问得既不幽默又不智慧,白白显出一副小肚鸡肠的神情外带有点傻头傻脑,看得曲佳佳在一旁连连叫屈,觉得林兰又一次大大损毁了现代女性的形象。
  这件事说明,环境是重要的,如果不是在这个跟洗澡堂相似的大饭厅里面,林兰何至于言谈举止不得体到这个地步。在这方面我自己深有体会,我对环境也是挑剔得十分厉害的,虽然这不是一个值得夸耀的习性,可是那常常由不得我,我许多失态举止多半是因为环境不对胃口而作出的常常让我追悔不及又无法挽回,所以我表面上在说林兰其实是说我自己。幸好张实现在的心思全不在此,而大饭厅里的嘈杂之声使他实际上也没有听清林兰在说什么,他立即配合地点点头,就像我刚到美国的时候,美国人跟我说的英语与我在国内时学的英语好像是两个语种,为交流计他们不管说什么我都点点头,虽然闹过一点误会但多数时候倒也达成了交流的目的,就像张实虽然没听清林兰说什么他照样点点头,林兰反而无计可施,只好说,你跑累了坐坐吧。这句话张实倒是听到了他高高兴兴坐下,许多事情只要双方肯坐下,解决之道就自然而然出现了。
  在林兰眼睛里,张实是个古怪的人,比如现在他可以在一个大澡堂子里跟人谈合作治理河水污染的事,既不在乎环境的不合时宜也不在乎前些天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纠葛,林兰天性自有与此类人物相近的古怪之处,所以她跟张实说,好啊,如果还要一起去治理污染我们就签一个合同好了。这话深得旁听的曲佳佳之心,后来回到宿舍里曲佳佳点评今日林兰言行举止时,对这个动议的评价是四个字:可图可点,意思是臻于完美。这当然是站在女权主义立场上的评点,男女之间,若要交往,最能体现男女平等权利的莫过于做生意,什么叫生意?不管任何交往,有了合同就是生意,比如性交,本来是最具生理意义的交往,可是一旦有了合同(通常是口头合同,在法律上口头合同与书面合同同等效力)比如干一次一方付给另一方若于金钱,这就不是生理交往而是生意了,当然,需要声明一下这种生意在中国全部和美国大部被视为非法的生意,此处仅仅是为了举例方便而信手拈来。没有比生意更为体现平等了,如果不平等,生意就不能成立。这就是曲佳佳赞扬林兰的本意。曲佳佳是彻底的女权主义者,她不反对林兰跟张实的交往,只反对林兰跟张实的不平等交往。一旦达成平等曲佳佳当然乐观其成。我个人非常欣赏曲佳佳这一派的女权主义,她们和平理性非暴力,坚持两性对话反对过激行为,通情达理地运用沟通来增进两性间的平等交往。
  后来,他们就在闹哄哄的大饭厅里面签了一个合同,林兰协助张实进行清嘉河水的污染测试,张实付给林兰劳务费若干若干等等等等。期间他们为了一个技术细节发生了争执,林兰要张实先付钱她才去工作,张实要林兰先工作他才付钱,虽然这种付款方式的争执发生在所有的商务谈判之中,也就是款到付货还是货到付款。但是,这时候林兰的争执是别有用意的,换了曲佳佳就不会有这种争执,曲佳佳会按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来行事,既然谈定了金额先后次序就不重要了,这是因为由佳佳置身事外的缘故,林兰在忙于讨价还价是因为林兰不自觉地在撒娇,女人撒娇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要男人服从。张实哪里懂得这个,他以为林兰具备商业头脑他非但不为之恼火反而为之欣喜,这就要归功于他的美国经历了,他认为这是林兰准备负责的表现,所以他就认认真真跟林兰斤斤计较,把林兰的好心情破坏得所剩无几。
  在这里,我不得不挺身而出,为张实说上几句,我的经验证明,要分清女人撒娇和女人在认真跟你说事之间的界线,其难度不在完成一篇学位论文之下,我的经验比起张实来要多多了可是我吃亏上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时候我以为对方是在撒娇就不当回事谁知道人家是认认真真在说事儿,结果,该说成的事情就泡汤了;有时候是反过来的,我明明觉得对方是在说事儿,我也板起脸来一本正经,谁知道人家偏巧是在撒娇,后果我不说你也能想象,事情搅得一塌糊涂不欢而散。这是一科专门学问,实习的作用还远远大于选课修课,而悟性的作用又远远大于刻苦用功。张实这一次弄坏了林兰的心情实在情有可原,他实习既不够,先天悟性就更不能提了,要是指望他能在这个乱哄哄的澡堂子似的大饭厅里能分辨出林兰不是在跟他谈生意而是跟他在撒娇,那么,连我都可能拜在他门下跟他学艺了。所以,那一天,在大饭厅里,犯下跟美军在朝鲜犯的同样错误的不止一个张实,林兰也不例外,撒娇也不看看地点、场合以及对象。林兰见张实不知道她在一个劲儿地撒娇,心中十分无趣只好自我收场,他们的合同倒是签了下来,合同是这样规定的:合同期间,张实和林兰共同工作,合同结束之日就是两人来往断绝之日。如果张实领悟林兰撒娇之意,嬉皮笑脸顺水推舟,使林兰心情舒适优雅开朗,就断然不会出现这么一些壮士断腕似的条款,现在林兰看着跟她斤斤计较的张实想到张文儒的老狐狸也似的苦脸,她一气之下就断了今后交往的念头。这件事说明,把女人的撒娇当作正事看,比把她的正事当作撒娇来看的危害要大得多。如果女人在跟你谈正事你以为她在撒娇,你就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其结果顶多是对方认为你比较好色殷勤过头,聪明的女人就会趁机利用你警惕性低下的时刻来多占一点便宜而已,壮士断腕那样的吓人场面决不可能出现;说到底,给女人多占一点便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看着这样毅然决然的条款,张实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来,你一个有妇之夫,合作项目完了你还想怎么着啊?张实心里不愿意有点怅然若失,但是想想项目结束还在遥远的将来,眼下的骑驴看唱本走到哪里是一站还不知道,将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过好眼下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派人生观,张实跟现代派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他的观念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现代派,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于是,张实和林兰又回到了清嘉河边,就像一对新婚的小两口子闹了一场,媳妇跑回娘家小丈夫上门去请,又是道歉又是保证好说歹说的把小媳妇给哄了回来,通常来说,回来后的头一夜,那种别扭中的兴奋,克制下的刺激,跟新婚之夜差不多少,弄不好恐怕还比新婚之夜多了一份放肆也未可知。这仅仅是个比喻,张实和林兰不是夫妻也没有要成为夫妻的迹象,他们现在出于一种心照不宣的状态,林兰说了,我现在是以爱人的名义来跟你一起治理污染。这是一句颇堪玩味的宣示,可进可退伸缩余地极大:既是爱人他们的关系就非同一般,应该相濡以沫患难与共,还应该有令人身心愉悦的肉体交往;但是,林兰在爱人后面加了个名义,就使这一切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什么叫名义?名义就说说而已。既是爱人又是说说,把个张实弄到了划地为牢的地步既心痒难熬又甜滋滋的很是受用。
  其实他们对如何治理清嘉河都没有抱毕其功于一役的豪迈气概,他们喜欢的是他们有如此一个豪迈的事业可以把他们的交往光明正大地联系在一起。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就没有要把清嘉河治理好的豪迈气概,没有了这个豪迈气概他们的交往就显得暗淡无光,甚至有点苟苟营营鬼鬼祟祟。现代生活的可疑之处就在这里,而现代生活的迷人之处也在这里,这话说起来绕口,因为这话其实不是用来说的,是用来想的,你仔细想一想,就可以品味出其中的意义了,这就跟禅宗一样,佛说不可说。所以就不说。我越是跟林兰一辈交往,就越是听不进九斤老太们说的现代人浅薄一代不如一代的唠唠叨叨,只有看看现代派们常常不知所云的表述方式,我就觉得我是老了而不是他们浅薄了,我为了防止衰老就常常跟林兰一辈厮混,像古代道家采阴补阳之术,这当然又是一个比喻,我的意思用现代话语来表述就是:我在与年轻一代的交流中获得新的思维角度以保持感受世界的灵敏性。总之,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张实和林兰就由此在清嘉河边上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治理污染的生活了。
  我们都知道,清嘉河其实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臭烘烘的,既没有酒吧也没有宾馆,既没有高级轿车也没有宽体客机,就看到张实和林兰两个人一天到晚光着脚丫,在滑溜溜的河堤爬上爬下,一心要弄清楚这河水里面到底有些什么污染物,然后再进一步弄清楚这些污染物到底是什么地方排泄出来的。考虑到电视观众是一个追求有趣的族群,躲避这类无趣的事情就像躲避毒药一样。这种生活态度极其正常,无趣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这是一句大可商榷的话。什么时代无趣?比如说,我们那时候放了学,回到家里,还要参加向阳院的各类活动,那时候没有电视也没有很多电影,可是我们在向阳院里又唱又蹦的怎么从来也没有觉得那个时代无趣。无趣的感觉是现在回忆时才会有的,所以现在回过头来定义那个时代无趣,是没有历史唯物主义态度的。再比如,我问过范小雄他这四十几年来什么时候最带劲什么时候最不带劲,我会以为他说当然是到了美国以后最带劲“文革”时期最不带劲。谁知道他的回答跟我的猜想正好相反,他说最带劲的时候是闹红卫兵那阵子而最不带劲的就是到了美国的这些年。当然,要是以为他这么说就是想回到“文革”时代那就又大错特错了,就像要我再回到向阳院去又唱又蹦的打死我我也不肯去的。有趣不有趣是一种感觉,真的去过或者不去过是一种现实,把两种浑为一谈就会闹出很多误会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追求当下的有趣,我现在干的事情是为我们的电视观众创造当下的有趣,电视观众的当下有趣就是你得让他们把心提起来,这件事无论说起来和做起来都不是十分困难,这里头又有一整套窍门,其具体操作如下:
  在尽可能短的篇幅里和尽可能快的节奏里,建立起观众的同情点,然后,故事就跟电视观众的同情点反着走,而且要走得慢拖得长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希望破灭饱受折磨。比如,先使梁山伯和祝英台在十八相送一场里,就让观众认可他们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这一段要快;以后,就慢慢地折磨观众,让梁山伯和祝英台就是好不起来怎么也好不起来,直到死了也没有好成功。这时候观众才觉得这戏太好看了太有趣了太过瘾了。不过,为了不使社会上弥漫阴暗色彩,到了最后一刻还是要让观众的同情点获得某种程度的兑现,比如,梁山伯的坟被雷劈炸了,正在上坟的祝英台一头扑了进去,突然间,雨停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在无比美丽的彩虹下,两只无比美丽的彩蝶翩翩起舞,那就是苦命的梁山伯和祝英台,现在他们(应该是它们)终于天上人间永远在一起永远好下去啦。
  要在清嘉河边上创造这样的故事,也不是办不到,比如,现在张实和林兰卿卿我我互助互谅,经过了张文儒横插一杠子以后,他们的感情反而更近了,这时候,观众希望他们就这么好下去算了,张实嘛头脑稍微活络一点不要那么不解风情林兰嘛骠劲不要摆得太足了适可而止,小两口看上去倒也蛮般配的。以后结个婚生个小孩什么的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如果观众都开始这么想了的话,我下毒手的时候就到了。我现在就要让张实和林兰不幸福不快乐了,要让他们处处倒霉事事不顺心,要让他们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要是以为我这个人心理变态就是见不得别人幸福快乐那可就是大大冤枉我了,因为唯有如此观众才会觉得有趣,我看到我给观众创造有趣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而给观众创造有趣不就是我现在的日常工作嘛。想到这儿我心里充满了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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