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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诗人


  要认识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这句话毫无新意,通常是某人在吃了什么亏了以后就喋喋不休地说的一句老话。因为吃亏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所以这句话也是经常被说的,说多了就像一枚磨旧了的硬币连花纹都看不清了。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我今天说这句话:认识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并不表示我吃了什么亏了,相反,还有一些近似于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喜悦,因为,我终于认识张实了。为了认识张实,我已经写了有半本书了,好几次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他了,结果不是,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去西双版纳旅游,在一片盘根错节的树林里迷路了,我向来以方向感好而自豪,根本不相信我真的会迷路,所以我坚持寻找我自以为认识的标志,一棵斜插向天空的枯树啦一个五彩缤纷的毒蘑菇啦,其实它们根本就不是我所认识的方位物,我还是在迷路中。但是,这一次是在我不觉得认识他的时候,突然就认识了,所以我才有了跟吃了亏差不多的感慨。这件事说明,同样的表象后面可能有截然相反的内容,人生之复杂可见一斑,人生在世就要多加小心。
  张实在于娜娜和许淑娴的注视下,真的就跨过了木制平台的木制栏杆,走进了瀑布大水里面去了。水雾弥漫,张实在里面淋了个够,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只能看见跟蒸汽相似的雾气就以为他在洗桑那浴,其实不是的。他从瀑布大水里面出来,头发紧贴在头皮上,衣服紧贴在身体上,整个人像一条亮光光的海带;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很像一个刚出产道的新生儿,拖着乱糟糟的脐带,浑身亮光光的是子宫里带出来的羊水。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他了,我知道张实是谁了。
  张实是一个诗人。张实是一个灵魂飘泊居无定所的行吟诗人。可怜他活得如此悲惨,他郁郁寡欢没有方向,事情总也做不对,他越是想做好的事情就越是出差错,要么不出一出就是大错。他的日子就像是一个悲剧。他的悲剧不在于他的生不逢时,诗人是跨时空的,每一个时代似乎都不怎么需要诗人,可是每一个时代都有诗人,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显得多余,可是他们在每一个时代都因多余而出了风头,所以生不逢时不是他们的悲剧。张实的悲剧在于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别人也压根儿不知道他是个诗人,就像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婴儿,他徒具地球人的人形却无人知道他是个异类。所以他的行为别人看着奇怪自己也觉得乖张。如果别人知道他是个诗人,那么他做的事情再奇怪比如说在遥远的小岛上养鸡然后用斧头劈了自己的妻子看上去也不奇怪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个诗人,那么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而惴惴不安老是像要跟什么人道歉似的。比如现在,他走进大瀑布淋了个透又走了出来,由于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诗人,所以在于娜娜眼睛里,他行为轻佻动作轻狂好像心智发育还没有成熟似的,而许淑娴却认为冥冥上苍正在通过张实显示一个惊人的历史轮回。前者把他当小孩后者把他当道具。由于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所以他觉得这样做了不大好,他从瀑布大水里面出来后,咧开嘴嘿嘿一笑,那意思可以理解成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又犯了一阵傻。
  现在,我认识他了我知道他是个诗人,所以我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只有诗人才有的东西,比如说,解放,他的两只眼睛就像两队扛着红缨枪的农会会员在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他被他父亲的故事一激,诗人的脾气上来了,这正是诗人的特征,脾气说上来就上来可以毫无前奏不加预告,他就一头走进瀑布大水里去了。在瀑布大水里面,他被冲击得摇摇晃晃,眼前一片银亮的光芒,他产生了诗的意境,他觉得自己的外壳一层层剥落就像楼兰古城在千里狂风的扫击下不停坍塌,很快就剩下一个赤裸裸的灵魂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毫无遮蔽敏感无比,任何一点微小的刺激都有彻骨的感应,他从瀑布大水里出来以后,突然就觉得往日羁绊他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这个过程是人与环境相辅相成的过程,就跟诗人和诗的相辅相成的关系一模一样。张实被瀑布大水这个环境激荡得豪情升腾,就跟诗人被诗宠坏了一个样,现在他对自己的不顾天高地厚毫无愧色反而沾沾自喜,所以把他的笑容理解成道歉恰恰是不理解他所致。
  当我们知道了张实是个诗人了以后,再回头看他的往事,就不觉得他有任何不妥之处了,也不再会让张实纠缠在那些凡夫俗子的标准之中无法解脱了,事情一下子就变得简单起来了。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张实之怪异之不被人理解是正常的,否则反而不正常了。
  我的这个结论连我自己都觉得走太远了,我在犹豫怎么跟我妻子来进行必要的说明,她心明眼亮明察秋毫,她在财务公司当审计而不是在出版部门当审查真是明珠暗投。我想她一定会说我出于对自己的主人公的偏好导致了无法正确把握人物的缺陷。但是,世事难以预料有时你连老婆也测不准。我妻子看了,沉默了好久,竟然没说什么,看样子我的结论她默认了,起码,她懵了。
  基于对张实的崭新的认识,再回过头来看张实此前发生的一件事就易于理解了。这件事发生在前而他们去大瀑布发生在后,之所以前后颠倒就是因为我那时突然不认识张实了,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现在好了,我认识他了,我可以来说说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张实那一天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砰的一声,他吓了一跳,随即又高兴了起来,他看见他的助手杰茜卡从门背后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正在冒着白沫的香槟酒瓶子。前面说过张实回来以后心绪一直烦乱,换了别人给他来这一下他说不定立刻就拉下脸了。现在他没有拉下脸反而笑了起来,是因为做这件事的是杰茜卡,她的漂亮脸蛋和柔软身影已经好几次进入他的梦乡。漂亮女人有权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出格之事好像是男人们约定俗成的留给她们的许诺,虽然女权主义者对这个许诺恨之入骨但是她们之中的漂亮同志还是一有机会就要使用这个许诺,这就是即便在主义的旗号下叛徒依然无法根除的又一个例子。张实收拾起坏心情,展开了好面孔,笑着说,你过生日啊。杰茜卡娇憨地摇摇头,说,嗨这是敬给北美区销售经理张实先生的。张实一边像机器人那样自动打开电脑准备进入刻板的工作程序,一边说今天不是愚人节哦。杰茜卡起劲地说,绝对可靠的消息,这个位置十几个人在争夺,董事会就是看中你了,说是让一个科学家去销售产品可以增强公司高科技形象的说服力,也加强了公司尊重多元文化的新色彩。张实说,要我去卖东西啊。杰茜卡说,工资加一倍呢。说着杰茜卡轻轻地贴了上来在张实脸上温柔地一吻。这个情形在张实的白日梦和半夜梦里出现都不止一次了,张实在梦里预习过的反应动作是这样的,他将以更温柔的姿态把杰茜卡揽进怀里,然后像轻风掠过草原一样,轻轻地掠过杰茜卡的嘴唇,这个时候什么话也不要说,他曾经推敲过无数词组、短句和完整句试图从中挑选最合适的表达,最后的结论是一句话也不说,让无穷韵味在沉默中滋长弥漫,他已经很多次地闭起眼睛欣赏过这个令人回味不尽的场面,以致有时候他都分不清这个场面是否已经出现过了。
  现在梦境成真了,这个场面真的出现了。张实接下去的行为就令人不解了,他既没有伸出手臂也没有努起嘴唇,而是不可思议地突然板着面孔,心情变得阴郁灰暗,不再看杰茜卡一眼,起身离开了办公室,走出了公司,独自一人站在曼哈顿大街上,大街上,无数来去匆匆的男女白领在眼前掠过,芸芸众生的脚步如抓不住的流水在眼前淌过。他在这个流水中心部位怔怔地站住了,一动不动,一任流水冲刷而过。许多大城市的闹市区,像纽约上海巴黎这些个地方,你只要留心寻找,你总是能看到在这样的中心部位有这样的独立特性的人,或是默默站立或是念念有词。大城市闹市区的人见多识广什么怪物都见识过,自然无人对他们加以理会,通常的反应是不经过大脑就把他们快速归类于精神不正常之列。大多数的时候他们也许是对的但是肯定有一些时候他们是错了的。我们知道,他们之中,一定有个把诗人,他们是天才,那句老掉牙的话说了天才和疯子也就是一线之隔,有时候这根线又稍微细了些,比如现在站在人群里,诗人和疯子的线就不大容易看到,看上去张实也就是千千万万的大都市闹市区的一个疯子。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地知道,张实不是疯子,他是诗人,诗人的脾气说来就来毫无先兆否则不成其为诗人。他刚才还跟杰茜卡好好地喝香槟酒突然就跑到大街上来了,在杰茜卡眼里,他自然也是极不正常了,当然又过了一些日子杰茜卡知道张实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那时候,杰茜卡将要称他为梦想者,这是杰茜卡对诗人的理解,她换了一个称呼意思还是相近的,比起于娜娜她似乎还更接近一些事情真相,而于娜娜则始终把他归结为中年危机病入膏肓。这个事实说明,一个女人成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之后,她就不可克制地产生了庸俗化自己丈夫的嗜好,把婚前的勇士变成懦夫天才变成白痴,诗人情结勃然爆发变成中年危机病人青盲,这种嗜好常常保持终生并且随着婚龄成正比地增长着。杰茜卡此时尚无这类嗜好所以她后来能看出一些端倪来,这不说明杰茜卡棋高一招,而是因为她此刻还是一个从未与任何一个男人在一个锅里搅过食的女孩子,有朝一日她成为某人的妻子的话,她庸俗化丈夫的劲头肯定不比其他女性减低,任何乐观的估计都是盲目的。很多男人就是看不到这一点,以为这仅仅是个别现象不可以偏概全依然相信群众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或比较好的,所以就不惜翻山越岭赴汤蹈火去换个妻子,结果呢,嘿嘿,不说也罢。前门柜虎后门进狼是他们自作自受,而前仆后继百折不挠又常常是他们的宿命。我的瞎眼的男同胞啊我为你们的执着放声一哭。
  转眼到了下班的时候,张实回到家里,于娜娜早回来,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在曼哈顿的大街上逛了一个下午,张实一进门就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沙发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姿态,我觉得有点儿不像诗人的做法,诗人有了不顺心的事总是折腾自己,一般情况下不大给别人脸色看。当然,张实一进门狠狠地扔进沙发也可以理解成他就是在折腾自己而不是扔给于娜娜看的,如果是前者就说明他的诗人气质一以贯之,如果是后者他的表现就是个小男人了,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也会瞧不起他。我倾向于前一种判断但是于娜娜倾向于后一种判断,所谓见仁见智就是这个样子的。说实在的,那个时候我也吃不准张实到底犯得哪门子邪我也是等张实从瀑布大水里面出来以后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的,那么于娜娜就更不知道底细了。于是于娜娜就拿出对待小男人的态度来跟张实计较,她来到沙发边上看看一脸晦气的张实,拿定了先礼后兵的原则,她温和地询问张实啊你不舒服啦。夫妻相处七年,于娜娜当然知道张实真的不舒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她的问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今天想找什么茬呀。于娜娜的问话依据是建立在张实今天的表现是小男人又要发作一番之上的,她的依据不对所以这话听到张实的耳朵里就不受用。张实跳过表面争执直接掏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说,我要替公司去卖东西了我的工资加一倍了,可是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今天下午在曼哈顿四十二街上看到了千千万万个我在为了一倍工资拼命奔跑就像一群受了惊吓的斑马。
  这句话诗人味道十足,非常遗憾的是,于娜娜一点也没有听出来,这不能够怪于娜娜,于娜娜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诗人,在她的以往岁月里准确地说是上大学的时候,的确也见过不下一打的诗人,他们头发肮脏结成一团,写着晦涩难懂的分行的句子,站在饭厅的桌子上朗诵的时候口水喷出去老远,从台上下来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漂亮的女生。于娜娜自以为对诗人有着深刻了解心想自己丈夫再不济也不会是诗人,这一次她犯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错误,结果与真相擦肩而过,错误虽然严重但是责任不在她身上。可悲的是以后终有一天她知道了事实真相她也无法找那一打诗人去算帐。这个教训说明:先入为主的现象真是害死人了,到头来连个冤有头债有主的说法都讨不到。
  于娜娜没有听出张实的话诗意十足,她把它理解成张实又在给脸子看了,她在张实身边坐了下来,丧气又恼火地坐了一会儿,突然下定了决心,伸手从沙发的坐垫底下掏出了一包香烟,这是一包女士专用的绿Mere和一个防风打火机,她动作老练地抽出一支又细又长的褐色烟卷,满含敌意地叼在嘴上,然后啪地一声点着了打火机,在张实惊讶无比的关注下,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个情节女权主义者可能会引起误会,她们把抽烟看成是妇女解放的一部分,因此她们有可能会把于娜娜当成同志而加以支持。所以我必须在此做一个说明,于娜娜不是女权主义者虽然她并不反对女权主义,她抽烟是出于传统妇女的习惯做法:通过虐待自己来惩罚丈夫,而女权主义者的做法稍微有一点点不同,她们是通过虐待丈夫来惩罚丈夫。我虽然对女权主义没有意见,可是在惩罚这个具体程序上我倒是认为女权主义者比较的合乎逻辑,我妻子如果想惩罚我我看还是通过虐待我比较合理,当然前提是我罪有应得。否则,小偷偷了你的钱包你不去抓小偷却自己扇自己一个大嘴巴旁观的人肯定一头雾水。
  于娜娜抽烟是虐待自己,所以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的后果就是狠狠地咳嗽起来,咳嗽如预期一样引起了张实的关注,张实惊叫起来,你怎么跟齐玲学,那人是好学的吗?说着就伸手要去夺于娜娜的香烟。于娜娜侧转身子让张实扑了一个空,她拿着香烟站起身来动作的确有模仿意味,但是她表达的感情却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悲伤而痛心地说,张实啊张实,我抽支烟你就紧张兮兮小题大做,该用心的地方你不用心该关照的地方你不关照。张实这时已经从诗人心绪里彻底出来了,他可怜巴巴地问什么地方我该关照啊。这话问得愚不可及,但是于娜娜还是回答了他,于娜娜说,你我的家呀,还有什么地方。张实总算回到了丈夫的思路上来了他说,哦,你是说我应该接受这个职务。于娜娜心里认定张实在装傻,认定他的心根本不在家庭上面,所以她冷淡地说,张实,没有人逼你。其实,于娜娜的判断顶多对了一半,张实的傻不是装出来的,严格地说那也不是傻,那是一个诗人看待世界和人生时的表情,在常人眼里跟傻确乎有一些相似;他的心不在这上面倒是说对了,虽然他并非有意要这么做。张实在最好的时候,也顶多被他的妻子理解一半,他的生活的悲惨可见一斑,归根到底就是他和别人都不知道他是个诗人。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就像那一出专门演给不懂京剧的老外看的三岔口里的人们一样,在黑暗里面摸来摸去砍来砍去,都是自己人却差一点杀得死光光。
  张实在被人们发现是个诗人以前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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