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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公平


  到此为之,我们的道德谴责一直聚集在张实身上,但是,我们都是经历繁复的中年人了,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理应具有一定的立体感,所谓立体感的定义简单地说,就是任何事物都有两个以上的面,比如一张纸,再薄也有两个面,如果放在显微镜下面,还可以再多看到四个面,就是不用显微镜时我们认为是四条边的部位。所以,我们在看到张实道德上出了问题的同时,我们应该认识到张实本性善良的另一面,我们在穷追猛打张实的时候,是否在严于律己方面做得过分了一些。我们在谴责张实的时候,是否是对我们自身的道德情操提出了更高的期盼。把张实作为我们道德完善的承载物,既不公平也不科学。妈的,说白了,卢小菲就没有责任吗?还有,什么我们我们的,用不着躲在复数的后面逃避牵连,张实是我写的,张实不是我,就是这样的。是的,张实是撩动了你的芳心,张实是不敢负责任,张实是不配承担你卢小菲的一片痴情,可是,如果不经这一遭,张实也不知道,你卢小菲也不知道,你们事先根本无法知道张实事到临头是这么一个窝囊废。好了,现在你们都知道了,事情就好办了,首先,它就让当事双方都摆脱了欺骗与被欺骗的干系,再发生任何过错,也是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赖不得旁人了;再则,当事双方均已年过十八岁具备了承担民事责任的全部能力,且智力状态正常。在做了如此清晰的界定之后,我们才有可能从道德纠缠的夹缝里面摆脱出来,回到正常的文学创作之中。
  现在,我要仔细思考一下到目前为止的写作过程了。电视剧文学剧本的写作,同任何其他文学样式的写作一样,始终是处在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之中,因此,它天然保持了一种开放的姿态,准备接纳各种可能的展开,以迎接各种可能的结局,这种开放比之其他文学样式要来得更彻底,更随和,更善解人意,像一个职业道德甚好的prostitute,一旦达成了交易快定,她自然竭尽全力刻意逢迎,使整个过程如同没有金钱参与的那么浪漫、激情、富于人情味,就像一个真正的热恋中的情人。任何比喻总是有其天然缺陷的,这个比喻当然也不例外,如果有人来较真,我收回就是了。我想说的是,剧本到了这个阶段,它的可能性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多到无穷了,它有了自身的逻辑,因此它的开放就成了有限度的开放,数量减少到我有可能将其中最重要的加以排列了。比如卢小菲的可能性,有以下几种。第一种,卢小菲现在正在进行中的,卢小菲关了她的夹竹桃美发厅,大刀阔斧地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污水测试实验室,美发厅的霓虹灯拆掉了,代之以绿色明天环保科技公司的新招牌。卢小菲的爱惊天地泣鬼神,为了张实,她全然不考虑后果。尤其是听说张实的太太于娜娜突然来到上海,她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花篮、贺蟑、礼仪小姐、鞭炮、剪彩、鸡尾酒会等等,把电视剧里看来的公司开张的细节通通用上了,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典礼,让跨海而来的于娜娜好好看看,什么叫为心爱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让临阵脱逃准备重回老婆孩子身边的张实看看,在逃跑的路上,还横亘一座烈焰腾腾的火焰山。卢小菲的行径也有她的可疑之处,这么大张旗鼓闹得一天世界唯恐有人不知道,其威慑力量的基础却并不雄厚,它是建立在张实的视力健全且胆子同时又很小之上的,它假设张实必然会看见那座火焰山同时心生畏惧。如果张实视而不见,或是见而不惧,拍拍屁股还是走人,卢小菲底牌尽出强弩已末,除了眼睁睁看着张实离去只有自己面对无法收场的一片废墟。她不知道吗?如果她是知道的,那么这种近乎自焚的行为就有卢小菲更深一层的打算了。
  事实上,卢小菲也知道,她的结局很可能就是这样。那么,卢小菲的发展又有两种可能,一是卢小菲坚持走下去,其目的就是让那个负心的张实在今后的岁月里心中有一块永远的愧疚。老板强烈反对这种可能性,老板说,倾家荡产,就换一个张实的内心不安?卢小菲也太好说话了,不干不干,你们男人总是向着男人,你这么帮张实的忙我倒要想想你的动机了。那么,就是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这样的。卢小菲在亲眼看见了于娜娜以后,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震动。以前她只是听说张实在美国娶了个太太,传闻中的于娜娜有各种各样的外貌和品行,从天使到魔鬼不一而足。卢小菲虽然自有一套依据传闻建立起来的对于娜娜的看法以及对张实同于娜娜的关系的揣测,及至一见之下,卢小菲有了自己的判断,她从前的种种假定全都荡然无存了,她由此又有了两种可能的发展走向,一是她觉得于娜娜是张实的绝配,就是说,她自惭形秽,晓得了今生今世再无可能在张实和于娜娜之间打进楔子,上海话叫轧上一脚,伤痛欲绝自不待言,从此金盆洗手归隐深山再也不问人间儿女情事;另一种可能是卢小菲大失所望,觉得张实配于娜娜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于是心中不平冲天而起,她剧烈地抱怨上天不公命运叵测,她势必要采取某种行动来纠正生活的错误。在此种情况下,卢小菲又有了两种可能性。好了,我们不可能一直在可能性上面无穷无尽地冲浪,就像上了因特网一样,网中有网网里套网最后你熄灭台灯拉开窗帘只见红日高悬青天倒挂而网上冲浪者却早已迷失在虚拟世界里无影无踪。我们只有选择一种可能性,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虽九死而不悔到了黄河心不死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写作本身才有进行下去的可能。
  卢小菲见了于娜娜以后,具体的内心世界我们暂时不作深究,总之,她在杀手铜使出之后不久,就对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战术效果发生了怀疑,在开张庆典结束之后,张实还是回到了于娜娜身边,视她的“绿色明天环保公司”于不见,而且听说于娜娜先斩后奏定好了张实的回程机票,所以此刻呈现在卢小菲眼里的近景是张实于娜娜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远景是一个亮闪闪的玻璃宫似的美国衬托在他们身后,近景和远景的交织有如冰水浇灌头顶又有如烈火焚烧脚底,其中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验的,如果我们心态正常不会从虐待之中获得乐趣的话,我们还是既不要描写也不要阅读有关这类痛苦的章节为好。总之卢小菲在罕见的痛苦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她在被痛苦的折磨所引起的癫狂中寻求解脱之道就成了人之常情,她会作出不同寻常的举止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就在张实和于娜娜将要离开中国的那个早晨,张实接到了卢小菲的电话,约他到绿色明天环保公司来话别,张实已经躲了卢小菲好几天了,现在到了最后一天,再躲也十足不像话了,再说,这一别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再会相见了,他一时心软就答应了,虽然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怕在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岔子不好收场,但他毕竟不是绝情之人下得了绝情之手,所以他就去了。等他到了绿色明天环保公司,看到那个夹竹桃美发厅已经面目全非,往日满墙镜子制造重叠镜相有如身陷童话世界的稚气感觉荡然无存,而外行布置的实验室不伦不类可怜巴巴更显示出卢小菲的惨不忍睹,但是卢小菲神闲气定面目开朗,毫无怨尤之色,倒让张实好好反省了自己的小人之心,心中的愧疚压抑不住地升起了,对张实我一直知道得比较清楚,他的内省是这样的,他想,虽然不是我让她开的环保公司不是我让她倾尽家产,但是就像那句古话说的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他张口说,小菲把美发厅恢复起来缺多少钱我来出。我虽然知道他说这句话是出自诚心,但听上去仍然小气得让人脸红虚假得让人心痛,什么叫性格,这就是性格,性格就是命运,于是,接下来的事件,就是由于张实的性格所导致的命运的必然结果了。如果是另一种性格比如我好了,我推门进去大大咧咧地朝桌子上一坐,粗声大气雄壮豪迈地说,小菲您老人家这一手够意思,我张实此生无颜再跟你匹配,来世做牛做马只要你看得上我一辈子任劳任怨。你看,刚烈的性格会是什么结局,卢小菲保不准嫣然一笑,你少贫嘴啦,滚回你的美国去吧,别在这儿让老娘看着扎眼。就这样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他们在可怜巴巴不伦不类的美发厅里四目相对,张实的话气短心虚,卢小菲开朗的面目表面上没有变化,实际上事情已经朝着绝路上不可逆转地加速度前进了。卢小菲说,我不缺钱,但是你的好心我领了。张实受到卢小菲的鼓舞,情绪益增,说,你不缺钱同我要补偿你钱是两回事,我不是救济你,我知道你比我还有钱,我是用钱来表示我的心意。他不知道他的话不说还好越说越糟糕越说越完蛋,他激动了起来,居然说这是你应该得的钱。卢小菲的眼睛猛然亮了,说,你是说你从清嘉乡回来到我这里来剃头你要付的钱?张实一愣,心想这小姑奶奶真难伺候,我这句话又说错了。他隐隐约约感到什么地方说得容易误解,却又一时想不出到底哪里错了。卢小菲说那好吧,你的钱在哪里啊。张实没想到卢小菲真的讨论起有关钱的细节起来,口舌打了一下结,说,在美国,不过我可以开支票,这点你应该相信我,我一辈子没有开过跳票。卢小菲说,这么说你是要回美国了,你肯定不会留下了。张实顿时紧张起来,想想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就闭上了嘴。
  卢小菲起身,目光异样地扫视了一下这个已经变成了环保公司的惨兮兮的美发厅,如果张实不是一心只想着如何摆脱眼下的困窘之境而分一些心在卢小菲身上的话,他还是有可能看出卢小菲的眼光异样神情反常的,卢小菲不是女间谍女杀手,没有受过这些女人都受过的特种训练。我在美国住的那个城市里,就有一个受过这种训练的女孩子,她的最大特点就是能在心里计算着怎么用刀解剖你的同时身体依然温软得像一朵云,俯仰自如欢声不绝于耳,据说女间谍这么做的难度还要小于男间谍,男间谍要命的是脸上可以做出欣喜无比的表情,可关键部位不大可能如臂使指般的得心应手,于是间谍之爱就会露馅,人家穿起衣服说声拜拜出了门就去报告FBI说乌鸦来勾引我了,经过训练这种结局就完全可以避免,训练的方法就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看心里想着自己如花似玉的情人,用移情法启动关键部位。可见训练和不训练是大不一样的。卢小菲肯定不行,因为她没有训练过,她的开朗神色下,眼睛其实像秋风中的树叶簌簌发抖,似乎再来一阵风就会脱离枝头急速飞去。卢小菲回过身去,从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倒出了两杯透明的矿泉水,递给张实其中的一杯,张实忙不迭地来接。卢小菲把递过去的杯子又缩了回来,张实状似讨好地说,一杯水怎么小气起来了。看到张实变得如此温顺如此亲近,卢小菲终于把杯子递了过去。张实像领了诺贝尔化学奖似的兴高采烈,他举起杯子就要喝,卢小菲说,等等。张实的杯子就愣在空中,心里叽咕着喝一杯水还有这么多的麻烦,好了好了,也就这一回了,说什么也忍到底了。这张实也是没有受过训练之人,他的表情就像个内奸,以第一速度就把他的内心通报了卢小菲。卢小菲接到通报,也举起了手里的杯子,说,来,我们碰个杯。张实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好,该碰该碰。
  两个水杯在空中清脆地碰响了,然后,两人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卢小菲说,你看,我们喝得那么急,连干杯的祝辞都没来得及说。张实心里想喝水还要祝辞,要喝酒的话大概要开歌咏大会来一段大合唱啦。他嘴里说,祝什么呢?
  卢小菲说,祝我们永不分离。
  张实听完,神情立即不自然了,他面露难色地说,小菲,在感情上我是会永远记住我们的往事的,如果你说的永不分离是这个意思的话。
  卢小菲坚定地说,不,是指我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只有我们活着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张实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急出了一头汗来,下意识地看看手表,算计着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小时,以及在这点有限的时间里面如何解除卢小菲的胡搅蛮缠。
  卢小菲凄惨地笑了,说,你别看手表了,你今生今世再也不会乘坐飞机了。
  张实的脑子嗡地大了,他内心充满了后悔,后悔自己总是心太软,以致自投罗网不得脱身。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装傻也无济于事,只好拉下面孔说,小菲,过去的事是我错了,但是,这么闹也不是个解决办法,我们要面对现实。
  卢小菲还是凄惨地笑着,说,张实啊,你知道什么是现实吗?你站好了,听我说,我说完以后,你要坚强镇定让我看到一个男子汉。
  张实不知道卢小菲还有什么花样,他站着默默地看着卢小菲。
  卢小菲说,我说了,我们活着就不会分开,这是真的,因为,我们只能活几分钟了,我们来不及分开了。
  张实脸色严肃地说,请你不要闹了。
  卢小菲说,你胃里现在还没有感觉吗,我在矿泉水里放了缓效氰化物了,你现在应该有感觉了,不过你不要怕,它不会痛得很厉害的。
  后来,药效发作了,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死去了。让卢小菲高兴的是,药效发作后,张实的表现令她满意,张实就这么默默地站着,一直到死去也没有说过一个字,更不用说有什么不像话的表现了。卢小菲的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谢谢你张实。
  我看着老板,等待她的反应。张实被描写得如此不堪入目差不多到了无赖的地步,并且把一条命都搭上了,我还怎么男人向着男人拼命帮着张实。
  老板问,毒药从哪来。
  当然是卢小菲弄来的。
  老板又问,卢小菲怎么弄得到毒药,我们国家毒药管制非常严格。
  海这就不是我这个编剧的工作了,她真的想要弄到毒药她还弄不到吗?我要把她弄毒药的过程也一五一十写出来,这个电视剧就不是二十三集了,投资商就要去弄毒药啦。
  老板居然没有笑,她默默地坐着,西下的夕阳正好把一个集束的长波也就是红光投射在她的脸庞上,光洁的脸蛋上有两条细小的亮光从眼睛一直通到下巴上。老板在哭。从那以后老板再也不对剧本说一个字了。老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她站在我面前,轻声说,我们有很久没有做过了,我们再做一次。没有等我有任何反应,她就贴近前来,像解开一个圣诞礼品盒一样把我解了开来,顺势把我推倒。那一次,老板的叫声空前绝后,我差点儿要去堵她的嘴,我连连说邻居邻居啊。老板充耳不闻,直到叫不动了才不叫。我们并肩躺着的时候,我心中如电光闪现,我问,你怎么问卢小菲怎么弄到毒药的起来了。老板看着天花板,很久才说,我就是想问。后来,老板起身,默默地收拾她放在我这里的衣物,我躺在床上支起上身看着老板起伏的背影,仿佛置身于某个熟悉的电影场景里面。很多年以后,确切地说,是三十年以后的2028年,一个六月的黄昏,也是西下的夕阳从高楼的夹缝里斜照到街心花园,于是,这个有着一个小孩撒尿塑像喷泉的街心花园,就像一个被聚光灯照亮的话剧舞台,周围阴影里的高楼就是坐满观众的包厢。喷泉水从小孩的小鸡鸡里面永无休止地喷出来,喷得空气湿润还形成了一道浅浅的彩虹。上个世纪末树立这尊模仿之作的时候,报纸上还引起了好一番争论,现在他在这里也撒了三十年的尿了,如果他也有年纪的话,他这个年纪早就不应该在这种地方做这种动作了。我呢,老掉牙的比喻是这样说的,岁月的白霜覆盖了额顶。拄着手杖的我和同样拄着拐棍的老板在这个光线明丽的街心花园相遇了,身边小孩子尖叫着奔跑着,觅食的鸽子在脚边咕咕地嘟哝个不停。我们马上就认了出来,我们就这么站着,一任夕阳的红光照射就像我们三十年前最后一次在一起一样。
  老板没有染发,灰色的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这不是今年的老年妇女流行发式。真的就老了,那时我们以为老了的一天是不会到来的。她笑声爽朗,牙口齐全。后来,她压低嗓门,悄悄地说,你当时吓坏了吧,其实,你比你写的那个人物,叫什么来着,你比他胆小啊。
  我摆摆手,心中奇怪地泛起酸楚,我说,你好哇老板。
  这时候,时光飘零岁月依旧。
  所以,卢小菲的这种可能性当然就被否决了,再说了,电视剧还没有到一半,男女主角就双双身亡,的确是投资商要给我弄毒药啦,那么,我只有重新回到可能性的轨道上,进入另一种可能性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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