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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关于原谅


  我在第一章里就说到,张实是一个好人。这分明是在冒险,也就是说,如果张实不好了,或者在别人眼里他不好了,我就会受到牵连。我一开始并没有预见到这个危险,这说明我的确初出茅庐前面的路还很长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现在,张实真的不好了,自从有了美发厅那一晚上,他要赖在好人队伍里就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了。当然,可以为他辩护和开脱的理由以及借口还是能列出几个的,比如,他在美国过着百无聊赖的白领生活,他的青年时代已经够单调的了,到了中年开始的时候,单调似乎更浓烈了,他举目前瞻猛然警觉如果自己不做努力的话,前方的二十几年不过就是眼前的重复,而二十几年后他能做的事情就是牵了一条面孔皱皱巴巴的沙皮狗在夕阳下的中央公园里像一匹老马目光呆滞地走着;比如,他的妻子于娜娜对他的这种高瞻远瞩的超前意识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虽然她从来不直接说出她的评价,但是知妻莫如夫于娜娜不说张实也知道,枕边人若此张实因而倍感内心凄凉;再比如,他那晚上鬼使神差去了美发厅做下了那件让人民群众颇费猜详的事儿,也的确是到了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地步上了,否则按照他的基本品德他断然做不出这种事情。当然,我知道,这次理由真的想拿到桌面卜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若要逐条反驳哪一条也不能成立,你张实人到中年,那全世界这个年龄段的男人何止几亿都像你这么胡来这世界还成世界吗;你太太对你有看法你跟她沟通过吗,你回国前信誓旦旦答应了太太不跟旧情人勾勾搭搭的现在做得怎么样?就算走投无路,你不是还可以回美国去吗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发厅呢?所以我说了张实要赖在好人队伍里是有难度的。
  现在要说说我受到的牵连了,第一,我必须为张实寻找开脱的借口,真是多出来的事情,如果我没有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他是好人的话,他张实哪怕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又与我何干?秉笔直书就是了,何等的痛快淋漓,揭发坏人嘛;第二,我找出来的借口没有一条是经得起考验的,他张实不再是好人了我也跟着成了强词夺理之人;第三,我还要为如何处置张实费尽心机,就是说,到底原谅还是不原谅张实,原谅张实,弄不好我落得个一丘之貉同流合污的名声,为了这小子让我的形象从此可疑起来一世英名尽付东流未免可惜想来没有人会同情我;不原谅张实,就把他一棍子打死好像也不符合党的留学生政策,人家好歹也算是回来报效祖国的留美博士,现在不是“四人帮”时代,放那时候倒好处理了,即便不送去劳动教养,下干校肯定是跑不了的了。这个受牵连的故事说明,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在写作的道路上一定要戒骄戒躁慎而又慎,一旦犯了错误后患无穷。回头看看,在第一章里面我就把自己列入有经验的编剧的行列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啊,这个经验教训值得永远记取。
  现在,娄华来找张实了,尽管在范小雄面前,张实被反衬得有了些许胆气甚至有了撒撒野的欲望,但是一旦遇见娄华,他就知道自己此刻的分量和位置了,他听见敲门声就先自心慌,及至见了娄华那张深浅莫测的脸,气就跑得差不多了,前面说过张实不是情场老手,偶尔客串都难以胜任,更何况现在动了真章,所以当娄华说我们出去走走时,张实根本不做他想。娄华领他来的地方颇具历史意义,那是他们弄堂尽头的一块空地,夜很深了,月亮低低地悬在头顶像一轮不明飞行物,把个小小的空地照得一片惨白,娄华的眼镜片反射着明亮的月光使张实看不起镜片后面的眼神。娄华用皮鞋摩擦着毛糙的地面,说,古战场啊。张实心里虚虚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
  娄华的镜片停止了闪动,他静静地说,角斗场,当初在这里摔交斗鸡打群架的地方。
  张实这才回过神来,说,哦,小孩子时候的事情了。
  娄华的声音平静如水,小孩子,在群体里的争斗,是人类竞争最直接的反映,胜者为王当首领,败了的就只好成了跟班跑腿小听差,没有老师指派没有家长安排,非常公平地体现了自然法则。
  张实在这块当初建立霸业的小小空地上,油然觉得一丝豪气上升,他百战百胜的历史让他一瞬间挺起了胸膛,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把儿时的游戏当真。
  娄华说,角斗场不过是放大了而已,我们一起从这里出发走进了更大的角斗场,你静下心来仔细听。他们顿时静默了下来,月光如同水银滔滔不绝地倾倒下来。娄华说,你听见了吗?张实不甘示弱地点点头。娄华惨笑着说,厮杀声喊叫声,格斗时肌肤拍击的闷响骨头相撞的脆响,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
  张实有点挪揄地说,你言过其实了。
  娄华看着张实的马桶盖头,话锋一转,说,美发厅就这个水平,也该关门了。
  张实还在往昔的霸业里沾沾自喜,随口说,是小菲理的。
  娄华说,上海有一千六百家理发店,你即使特地想理这种发型,你提出来理发师也会满足你的要求的,非得要我的老婆来干?张实一下子回到了他面临的现实里面,他明白了娄华带他来这个地方,纯粹是吃忆苦饭算变天帐的,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对应。
  你到底还是跟我老婆干了!娄华突然直视着张实。
  张实的心脏像是被娄华猛然捏住,声音空洞地说,干,干什么了?
  娄华怪异地审视着张实,说,干什么,干公司啊,你说干什么?
  张实想起来在美发厅里卢小菲温柔而坚定的承诺,卢小菲说她要开诚布公地告诉娄华他们合伙开公司。他松了一口气,说,哦,不会吧。
  娄华过来,拍拍张实的肩膀,记住我们的定约哦。
  张实像个小伙计似的答应着,当然当然。
  这次会面总共十五分钟,但它属于一位文学前辈说的人生道路中紧要的只有几步中的一步,二十几年前,在这块荒原上,这两个未长阴毛就已经会龇牙相争的小公兽,今天又有了新的位置关系,张实的荒原王朝土崩瓦解,他的霸业化作昨日黄花付诸流水一去不返;而娄华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登上王座,张实也像所有的战败公兽一样畏缩臣服唯唯诺诺一任娄华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这一过程一共只有十五分钟。造成这个失败如此迅速的唯一原因就是张实所犯下的愚不可及的错误。现在他自食其果了。
  我越来越不齿张实的所作所为了,首先他违背我心目中为人处事的一个基本原则,那就是朋友妻不可欺;其次,他没事惹事,出了事又心虚胆颤像个缩头乌龟。老板说话了,她说,要是你,你怎么做。这个问题尖刻得令人恼火,这根本就是两回事,首先,我至今没有违背我做人的准则,我到现在连老板的丈夫都没有见过,更谈不上他是我的朋友而老板是朋友妻了;其次,真的来了事情我当然不躲,我顶多会权衡一下值得不值得。女人总是以为有了肌肤之亲就什么话都能说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了,如果男人一气之下真的回答了,你受得了吗。
  说来张实也真是可怜,如果朝源头上追溯,这一切麻烦都开始于刚刚面对中年时的那种不适应不习惯,就像一个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女朋友交得多多的,当然是在美国这样腐朽没落的国度,事实上确有其人他就是我们公司的销售经理,电脑公司通常洋溢着某种近似电影公司的气氛,销售经理文艺气派十足,从他快四十岁了还扎着根马尾巴辫子就可见一斑,突然有一天,他到医院去治疗他两个月没有好的感冒,医生告诉他,我们经过慎重讨论因此负责任地宣布您患上爱滋病啦,他回到公司,打开了马尾巴辫子,那张脸顿时就不像他了,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东奔西走病急乱投医,张实情况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他在此种慌乱状态中,夸大了自己的危机,黯淡了自己的前途,以致在寻求出路时慌不择路忙中出错恐怕也是在所难免。后来有人告诉他,其实天底下没有适应不了习惯不了的东西,就连染上爱滋病也不例外,慢慢地你就会适应了,果然,销售经理最终发现了原来生生爱滋病也可以是人生的一个方式,接着又发现原来世界上生爱滋病的人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有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存在着,在这个小社会里面照样有一整套价值标准行为准则,照样可以获得与其他社会同量甚至同质的欢娱和快乐,于是他发出吾道不孤的欣慰叹息,从而投身到这个社会里面,现在,销售经理是美国爱滋病联盟的常务副主席,马尾巴辫子又扎了起来,电视上的出镜率相当高,还到国会去为一个有关爱滋病拨款的提案做过听证,这是他得病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张实是第一次进入中年,他还没有经验,也没有人预先告诉过他应该如何应对,就像老板的小姨,三十年前老板的小姨念初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老板的小姨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小脸煞白,递给全家一张写在练习本上的遗书,上面说,我要死了,以下就是关于小小年纪死了以后的后事安排。当时吓坏了老板的外婆,战战兢兢地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要死了呢,老板的小姨把全家领到她的房间里,撩开被子,床上一大摊血,她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说自己肚子里肯定有什么东酉坏掉了而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三十年过去了,老板的小姨已经没有月经了,可是她的这个月经初潮的故事还是全家聚会时候的余兴节目。总之,张实的行径虽然难以自圆其说,但是当他离开那个小小空地,踏着弄堂两侧房子里漏到地面上的灯光往家里走的时候,他的确是在反省他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了,他想,于娜娜说要到上海来看他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那么就让她来吧。可惜的是,他不知道他正在犯下另一个错误,他在错误的道路上正在越走越远,以致面目全非不可收拾。我在一边替他干着急也没有用,不是我不帮他,我可以笔锋一转就让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那还是张实吗?行话叫做违背了张实的性格逻辑,而且,这样做对张实的成长也不利。人到中年,该上的课要上,该补的课要补。再说了,他凭什么就该豁免。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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