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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子


  感恩节快到的时候,苏民接到纽约大姐的来信:
  ……今年是母亲的六十整寿,无论怎样,你一定得带着娟娟和孩子一道回来给母亲祝生。再不能像往年一样,寄个礼物就算数。还记得父亲六十岁那年,我和你哥在餐馆里请了十桌客人,只因为你没能赶回来,父亲总觉得美中不足。每当来宾问起:你们的老幺呢?父亲就觉得很尴尬。唯恐别人误会他的儿子不够好,解释了再解释……只因为缺少你,我们大家觉得父亲的脸上不够光彩……今年,你决不能再缺席了。哥哥嫂嫂已经有信来,他们将从加州赶来,这一次,我们要来个祖孙三代的大团圆……
  读着大姐的信,苏民想起父亲六十岁生日那次的事。那次,他因为车子被人撞了,受了一点伤,躺在医院里,他不愿父母亲担忧,就借个理由,说自己要参加博士考试,不能前去,只寄了一份礼物表示心意,总想着父亲六十岁以后还有六十五、七十、七十五……谁知父亲六十二岁那年就过世了,他竟再没有机会和哥哥姐姐大家在一起为父亲祝生了。这件事,在当时固使父亲感到遗憾,在今日,却成为他不可弥补的遗憾,使他戚戚于心,耿耿于怀。
  现在,母亲的六十生辰即将到来,这二次,他是再也不能缺席的了。诚如他大姐信上所说:无论如何,他要去参加,不但他要去参加,还要带着妻、儿一起去参加。
  从苏民住的小城开车去纽约,一天半就可以到了。坐飞机只要两小时。只是坐飞机不够经济。苏民决定自己带着一家大小三口人驾车前去。这样,可以省去二、三百块钱。在美国,赚钱固然比在别的国家容易,可也并不是俯拾就得黄金,每一分钱都得付出一份心力。能省的地方,还是得省省。
  出发的前夕,苏民的妻子娟娟整理了两只箱子,除了三个人的换洗衣服外,还带了母亲六十生辰宴客时穿的礼服。又做了一锅子咸菜,带了面包、水果,更用热水瓶装了一瓶热水,准备沿途的吃、喝。
  第二天,苏民带着娟娟和他们的儿子小吉米一起上路出发。
  “这一次,妈一定笑开了心。她绝对想不到我们会拖儿带女前去为她祝寿。爸爸六十生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齐全。因为那次我没有能到。而且,即使到了,我那时还没有结婚,既没有你,也没有小吉米,到了也只多我一个人。这一次可不同了,我变成了三个人,姐姐姐夫、哥哥嫂嫂也都添了孩子,单单自己家里的人就是整整的一桌。可热闹着哩!”苏民一面开车,一面兴致勃勃地说道。
  “不过,苏民,我总觉得这未免太劳师动众,劳民伤财了。与其这样,不如由我们和大哥他们大家出一笔钱,请妈妈旅游一趟,大姐陪着她从大哥家玩到我们家,到处走一趟玩玩,人也见了,玩也玩了,热闹也热闹了。她和大姐两个人,走起来轻轻便便,我们呢,以逸待劳,招待得更殷切些,钱也可以省一半,岂不更好?”娟娟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样固然是好,究竟不若和哥哥姐姐全家团聚在一块更快乐。何况,妈妈的老朋友都在纽约,妈妈到我们这边来,我们只能为妈妈请我们自己的朋友,不能为妈妈请她的老朋友。人说衣锦还乡。穿了锦衣给熟人看才有意思,给陌生人看,就失去味道了。她有我们这些孝顺儿孙,她一定也希望在她的朋友面前炫耀一番,让她的朋友来分享她心中的快乐和骄傲啊!六十岁,人生的一大半已过去,我们为她花点钱有什么关系呢?”
  娟娟耸耸肩,笑笑,不再多说什么。一说这些不是多余吗?人都已经在旅途上了,既不能扭转事实,反倒显得自己小器了。
  “妈,我喜欢去纽约看祖母,纽约好玩。”纽约,对小吉米来说,是一个新鲜的地方,而坐在车子上飞驰到纽约去,更觉新鲜。他坐在车子里,一忽儿吃个咸蛋,一忽儿喝橘子水,一忽儿爬到车子后边,一刻儿不停的像只小猴子。
  “不是吗?我们花点钱,自己也玩了呢!”苏民笑着接口道。
  “算了罢!起早落黑,直着腰杆坐在车上,人累得要死,还玩哩!”娟娟掩着口,打了个呵欠。
  “玩嘛,总是会累的!爬山、游泳、跳舞、露营、打高尔夫、宴会……哪一样不是累人?其实,说累的应该是我,去纽约来来回回的车子都是我开,你们坐在车子里,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有什么累?”
  “好了,我也只是说说罢了,谁来跟你开辩论会?”娟娟闭上眼睛,准备小睡片刻,昨晚忙到十二点过,早上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还能说不累吗?
  “妈妈,我要吃牛肉干。”
  刚闭上眼睛,小吉米叫起来了。
  “你吃了好多东西,得等等再吃了。牛肉干吃了会口渴,口渴要喝水,喝了水就会胀肚子,肚子会胀破哪,你怕不怕?”娟娟用手搂着小吉米,轻轻拍着安抚他。
  “我要吃牛肉干。”小吉米挣开他母亲的手,固执地说道。
  “小吉米乖,小吉米听话。爸爸要开车,不可以吵,不可以闹,吵吵闹闹爸爸会分心,车就开不好了。”
  “那么,给我牛肉干。一块就好。……”
  “乖乖,听妈妈话,我们到前面的加油站再吃。”苏民也帮着娟娟哄着小吉米。
  “不要!我要牛肉干!我现在就要……”小吉米开始哭着撒赖。
  “给他一块吧!否则耳根不得清净。”
  娟娟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打开一只手提包,在罐子里拿了一块牛肉干给小吉米。
  于是,牛肉干在小吉米的吵闹下,一块又一块,然后又吵着要喝水。最后,小吉米急吼吼地叫着:
  “妈,我要尿尿。”
  尿尿——在车上,在行驰于高速公路上的车子里,怎么能尿尿呢?
  “谁教你要吃那么多牛肉干,喝那么多水?车子上怎能尿尿呢?”娟娟感到心好烦。
  “我要尿尿。”像要牛肉干一样,小吉米缠着娟娟叫道。
  “乖乖,忍一忍,等一忽儿到前面的加油站就给你尿尿。”苏民哄着小吉米。
  “我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尿尿。……”可怜小吉米,坐在车子里这么久,吃了这么多东西,喝这么多水,他是真的急着要尿尿了。苏民和娟娟又何尝不是!
  “别吵,等一等,马上就到,妈妈讲个故事给你听……”
  “我不要听故事,我要尿尿。……”
  “看,你看前面,我们到那房子那边就尿尿。”娟娟手指着前面哄着小吉米,前面只是无垠无涯的公路,哪有什么房子?
  小吉米看了一眼娟娟手指的方向哭了起来。
  于是,一个哄,一个吵,吵吵哄哄,娟娟心烦,苏民也心烦。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站头,大家上了个厕所,好像松了绑,获得了解放。现在,小吉米不再吵着要尿尿,却吵着要买可乐了。
  旅行,真是累人呢!难怪中国有名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只是不经过出外之难,怎知道在家之好啊?尤其是带着孩子,自己开车出去旅行,事情可真多,孩子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真是烦得死人。可是,要省钱,有什么办法?况且,为了那个祖孙三代的大团圆,给母亲的惊喜,为了那个祖孙三代的大团圆,使母亲在朋友面前所获得的快乐和光彩,再怎么烦,再怎么累,也是值得啊!……
  苏民一面开车,一面在心里思忖着。
  抵达纽约的那天,苏民母亲住的那老房子里可热闹极了。那所老房子原住着大姐一家四口,如今又添了苏民的大哥一家四口和苏民一家三口。孩子们聚在一起,先还是陌陌生生,拘拘谨谨的,不到一忽儿工夫,就像疯猫似的,互相追逐嬉笑,从楼上到楼下,又从楼下到楼上。跑啊,跳啊,闹啊……吵得天翻地覆。大人们呢,忙做饭,忙烧菜,忙说话……
  六十岁的老母亲,头发染着漆黑,穿着白底紫花的套装喇叭裤,看上去只像四十多岁的人。看着那一屋子的儿孙,笑开了嘴,笑眯了眼。她早就想到孩子们会给她这个“意外的惊喜”。她也知道他们这样做,必须花许多钱,花许多时间,但是她没有在事前阻止他们。因为工业社会下必然产物的小家庭,要想聚会一次多难啊!乘此机会聚会一次,就算浪费一点,也是值得。何况,三个孩子都是有出息的,嫁的丈夫,娶的媳妇又都不差,作一次奢侈的浪费,也是浪费得起的。在国外,家家度假都要出去玩的,那又何不借着为老母亲祝生来个大团圆呢?
  孝顺的儿女像珍宝。把珍宝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不见天日是暴殄天物。不但对珍宝自身是一种不公平的委屈,对所有者来说,也是一种愚蠢的,自虐的寂寞。六十岁,一个人到了六十岁,一只脚已经等于伸进了坟墓。虽说现在医药发达,人类的平均年龄已延长;虽然岳军先生说人生七十才开始,毕竟七十的人生还是稀有。那么,她的六十生辰,让儿孙们来为自己铺张一下,点缀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就因为这样,苏民的母亲就让这“意外惊喜”听其自然的发展。于是,她的儿孙们就在她的意料中都到了她的面前。
  山噪海噪,不及人噪,一屋子的人没有一刻儿清静。晚上,卧房、客厅全都睡满了人。
  第二天是宴客的日子,苏民的大姐早就请好了客人,并且在文华饭店订了十桌酒席。兄弟三人一家分摊三百五十块钱。六十岁的寿星穿一件黑丝绒的旗袍,胸前别一朵珊瑚雕的红玫瑰,耳朵上戴着珊瑚球的耳环,手上戴了个金镯子,雍容华贵,竟像是个新娘子。她的儿孙们呢,女的都穿得花枝招展,像花蝴蝶一般簇拥着她,男的也都穿得整整齐齐,走来走去招待客人。
  “你好福气啊!儿女都这么孝顺,又都这么成器!”
  “恭喜你啊!这个世代,金钱易赚,孝顺儿女难找,”
  “恭喜,恭喜,恭喜你福寿双全。”
  在一片真诚赞美的恭喜声中,苏民的母亲显得好快乐、好满足。她的脸上,神采奕奕地放着光。她的心充得满满的。她笑着,谦逊着,和老朋友们谈着,接受着敬酒祝贺。菜上一半,酒已半酣,她被儿女宾客簇拥着到放着礼物的桌上拆看礼物,有瓷烧寿桃,有福寿漆盘,有双喜花瓶、胸针、耳环、戒指、衣料、巧克力……最精彩的是儿女们合送的带金链的翡翠寿牌。透亮的绿,漾着一个凸出的寿字,光润可爱,令人不忍释手。它被宾客们一个传一个的观赏着。最后套到她的颈子上,佩戴在胸前,与那个珊瑚红玫瑰相映辉。——翡翠寿牌价值不赀,但价值不赀的翡翠寿牌不足贵,可贵的是儿女们的那片孝心。那片孝心使她能在朋友面前夸耀,使她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快乐。她看着她的儿女,她看着她儿女们的儿女,她真正感到心满意足。人生尚有何求?当你看到生命的接棒人个个都胜过自己,而且个个都把自己念念于心。
  宴会到一点多才散,回到家,安息在床上,已经差不多三点了。
  苏民一家是在第二天吃了午饭开车回家的。他必须赶回去。他与一般的公务员不同,他是教书的,他的假期在寒暑假,在学期中间他不能随便拿假期,这会影响学生的学业,也同样会影响自己的工作。
  来去这么匆匆,不特使自己感到太忙累,也使家人在这次大团聚中感到意犹未尽的遗憾。尤其是六十岁的老母亲,在大团聚的欢乐之后,看着儿子带着媳妇孙子离开,更有一种世无百日筵的感慨,送到大门外看着那一车子人,叮咛了再叮咛:
  开车要小心。到了家要来个电话。身体要保重……
  孝顺的儿子一声一声应着。孝顺的媳妇笑着说:
  “妈妈你放心,明天我们就会给你电话。”又拿起小吉米的手挥着说:“奶奶再见,姑姑姑丈再见,舅舅舅妈再见……”
  小吉米挥着小手,口中喃喃说着再见。
  汽车上路了。做母亲的一直看着,直到车子不见了影子。苏民一次两次回首,叫着妈妈你请回去,娟娟与小吉米也一直挥着手。直到看不见人影。
  “苏民,你累吗?”娟娟看着苏民,体贴地问。
  “不累。你别担心。——累也得赶回去。我的那篇论文要赶出来,而且我有课。”
  苏民专注地看着车前方。高速公路上,可不是开玩笑的。看那些如飞的车子,发出呼呼的劲风,就知道那个速度了。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再来纽约?我喜欢纽约,有好多表哥表姐一起玩。”小吉米在回味着那一天一晚的热闹。那些热闹,在他自己家里是找不到的。
  “我们明年还会回来,吉米乖,爸爸妈妈就带他出来玩。”娟娟哄着小吉米。又给小吉米讲故事,偶尔也跟苏民搭讪两句,为的是怕单调行程使人疲倦瞌睡。有许多的意外,就是那单调行程所造成的疲累与瞌睡而发生的。
  “苏民,我们在路上宁可多停几站,喝杯咖啡什么的,你没有好好休息,别弄得太累。”
  “喝咖啡?你忘了前天在路上急着要尿尿的事了?最好在路上少喝水,免得麻烦。”
  “别跟我多说话,我会分神。”
  娟娟不敢多说话,她抱着小吉米,小吉米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自己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但是她不放心苏民一个人开车,她看着苏民、看着车,突然她看到车子的方向盘歪了,车子朝着安全岛过去……
  “喂,你的车……怎么搞的?苏民,苏民……”娟娟喊着,她看到苏民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没有丝毫反应。样子好可怕,显然,过分的疲累使他一时失去了知觉。娟娟要去接那开向安全岛的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子从安全岛上滑过去,撞向对面开过来的一辆车子,碰的一声,像一颗炸弹开了花,几条生命,就在那一个声音中结束了。——苏民、娟娟、小吉米,还有对面车上的一对倒霉的夫妇,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没有一个幸免。
  消息在下午就传到了纽约。一个快快乐乐的大团圆,变成了凄凄切切的生离死别,六十岁的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做姐姐哥哥的也哭得像个泪人儿。
  “为什么要让他们回来呢?”
  “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赶这个意外的惊喜呢?”
  “做生,六十岁的生日有什么稀奇呢?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做母亲的一个劲儿想着那许多的为什么?但意外已经发生,一切的懊悔,都是徒然了。有着孝顺儿孙的有福气的老太太,一夜之间就全改变了。从此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快乐,再也不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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