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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


  “雅丽,是我,绮雯。”电话中传来杨绮雯娇脆的声音。
  “嗨!绮雯。你好吗?”
  “好,谢谢。你好吗?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天天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有生意,都得忙。不像坐办公室,一年把周末星期天算上,最少有一百二十天假日。”
  “你这个生意好啊!别人说:做房地产经纪人是最好的了,买卖一栋房子所抽得的佣金,就是人家辛苦坐一个月办公室的薪水。一个月买卖五、六栋房子,就可以坐吃一年了。”
  “这样的话,我也听了很多次了。说这些话的人,第一,他们先假定做这项生意是没有竞争的人,第二,他们认为做这项工作并不辛苦。第三,他们想着买卖一栋房屋可能赚很多钱。如果他们自己参加了这一项工作,就知道其间的艰苦,不会这么说了。”
  “怎么样,老朋友,你好像有很多牢骚呢?!”
  “牢骚倒没有。我喜欢我的工作。呆呆板板坐办公室的工作我做不来。我喜欢这份工作的流动新鲜。同时我做这项工作也能结交许多朋友。不过要把这行工作看得不劳而获那样轻易呢,我可不甘心。就像上一次,我做成一个大生意。一位大主顾,买了一栋近二十万块钱的房子,按时价来说,这样一栋房子,可以买普通一般的房子三、四栋。这样的主顾,十年难得碰上一次,那么,我该赚了很多钱吧?接房子卖的公司,和接房子卖的经纪人,与我的公司和我,四家一分,我赚了两千元。两千元扣去所得税,扣去汽油和汽车的耗损,我只赚了一千多块。而我前前后后为这栋房子的成交,跑了一个多月。还有的生意劳而无功,耘而不获,自己还得贴汽油钱呢!赚钱是那么容易吗?”
  “哎哟!你可别跟我发牢骚!我今天打电话找你,可是来跟你谈生意的呢!”
  “是谁要买房子?”
  “我啊!”
  “你要买什么样的房子呢?你把条件开给我,我先给你去找,找到合乎你条件的,再带你去看。”
  “是这样的,我手头钱不多。所以房子价钱不能太贵。只能买四万多块钱的房子。地区要好地区,房子要有三个睡房、厕所要有两个。房子要砖房,不要木头的,也不要太旧的房子……”
  听了杨绮雯的许多条件,李雅丽知道这样价廉物美的房子是很难找得到的。但是她是做这一项生意的,她总得要试着去做。所以她说:“好的,我去找找看。”
  “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两个人说了声再见,各自收了线。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李雅丽终于找到了几栋比较接近杨绮雯所开条件的房子,她通知杨绮雯,约好时间,就驾车带杨绮雯去看。第一栋,价钱还可以,地区也好,只是房子只有一半用砖砌的,另一半是木板。第二栋,房子是合格了,价钱却太高,第三栋,第四栋……总有一、二点小毛病,或与杨绮雯的条件不合。一天就这么看房子看过去了。以后,接连着又看了几次,都没有结果。
  “买房子是件大事,我不能草率从事,中国人在异国,都是无根的人,再富,也富不到哪里,买栋房子,要住一辈子养老呢!买得不如意,会窝囊一辈子。”杨绮雯每次都这么说。
  当然罗,在这儿半路出家落脚的中国人,存点钱买栋房子是一件壮举,怎能不希望挑挑拣拣选个价廉屋美的房子呢?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相差也不会太远。如果又要价钱巧,又要房子妙,又要地区好,倒也是件难事。所以杨绮雯买房子的事,一拖竟拖了三个月。
  有一天,李雅丽看到一栋房子,三房一厅带地下室、两个厕所,全砖、好地区,价钱四万九千五,虽然已接近五万,可还不到五万,而附近同样的房子售价都是五万二,四九五的价钱也是公道便宜的。李雅丽看到这栋房子,为了怕别人抢先买去,立刻与杨绮雯联系,带着杨绮雯去看房子。杨绮雯看了倒也很满意。
  “跟我讲讲价钱,我决定买了。”杨绮雯说。
  有了杨绮雯这句话,李雅丽就坐下来跟房东讲价钱。蘑菇了一个多钟点,由于价钱已经很公道,房主坚决不肯让价,李雅丽说得唇焦舌疲,总算把那五百元的零头给削下来了。同时,为了怕房主中途有变卦,当天晚上,李雅丽便把杨绮雯的先生唐宗接来,一切合意,当晚就签下了合同。
  买了房子,是一桩快意事。第二天,杨绮雯约了另外几位知己朋友去看她新买的房子。这些知己朋友,为了要表示自己对朋友的忠诚,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敲敲墙壁,开开橱门,拉拉窗帘……这个说墙壁已剥落,那个说橱门有裂缝,这个说房子太陈旧,那个说房价太昂贵。……最后的结论是:房子讲价,没有只减五百元,最少也要讲去两千上下,杨绮雯若以四万九千买这栋房子,就是做冤大头吃大亏了,房地产经纪人巴不得房价高一点,她好多赚佣金,怎会真心为你杀价钱?……
  听了这些话,杨绮雯觉得李雅丽不够朋友,当晚就打电话给李雅丽说:房价太贵了。朋友们都说这栋房子很旧,不值四万九,要是房价不减到四万七,她便不要买这栋房丫了。
  李雅丽愣在电话的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转过气:“绮雯,你可不能开玩笑,昨天是你自己中意,你先生也中意,才签的合同,你也亲眼看到我跟房主讲了很久的价钱,房子价钱不算高,同一条街上的同样的房子别人卖五万二呢。你著觉得价钱不合意,你原可以不买的。如今你签了合同,就等于你付了二千块定洋,你若不买,你就要付这二千块钱的。”
  “有这等事?我根本不知道是这么回事。你是懂这一切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我手头并没有好多钱,我需要向朋友借钱,但是朋友都说这房子不值这么多,不肯借钱给我。房子若不减价,我是决不能买这房子的……”杨绮雯自知理屈,但是她把一切的责任向朋友身上一推,似乎理也很直,气也很壮。
  “绮雯,签合同是一件很郑重的事,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怎可这么轻率反悔?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你怎可给我这样的难题?……”
  “正是哪!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哪!你怎么不为我设想,却让我去做这冤大头?你倒忍心?”
  房子的事,僵持了一个礼拜,幸好房子又有了买主,这张合同房主与公司不来追究,也就不了了之。杨绮雯又开始和李雅丽一块儿看房子。有一次,看中了一栋房子,杨绮雯准备喊个朋友来看看,一道讲讲价钱,等到带了朋友去时,那边的房子已经卖掉了。后来杨绮雯又看中了一栋,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她就留守在那房子里,打电话请她的一位有房产的老美朋友和一位懂工程的朋友来看这房子,大家觉得这栋房子格局不错,房子亦宽大,砖造、年代很新,只是价钱要五万九,经过讨价还价,终于以五万七千九百元成交。
  杨绮雯对于所买的房子非常满意,但是后来却有一连串使她不高兴的事情。先是杨绮雯看到房主已经搬走,房子已经空出来,她希望先进去粉刷墙壁,清洗地毯,然后到合同上规定的日子,就立刻可以搬进来,不必耽搁时日,要不然,她在原来的公寓就得多住几天,她却得为这几天多付一百多元。因为这正是月之开始。但是李雅丽却不能答应她这个要求。尽管房子已经交易,尽管房主已经离开,不到正式交割的时候,她不能违法将房子的钥匙交给杨绮雯,纵使杨绮雯是她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她仍然得依法执行她工作的任务。杨绮雯却不能谅解这一点,她认为房子已经交易,房子就等于是她自己的了,虽然还不到交割的日子,她去清扫粉刷一下有何不可,房子是空着的,又不碍什么人的事!为何老朋友都不能通融一下?要害她损失这一百多块钱。
  等到交割的日子到了,杨绮雯拿到了房子的钥匙。房子这才算真正属于她了。她打开门进去,房子搬得空空的。她原跟房主说好的,房主不要的东西请留给她,但房主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据邻居透露:许多东西都被接房子来卖的经纪人搬走了。她听了不免大为光火。房子是她买的,房主不要的东西别人怎可随便来搬走?李雅丽管着那钥匙,只会不让她这个买主进屋子,却让别人把房里的东西搬走一空!李雅丽虽一再对她解释:契约上没有写上的东西,房主有权廉售或送人,她无权过问,但杨绮雯始终耿耿于怀,很不开心。
  晚上,上灯的时分,杨绮雯发现有两个墙壁插头插不亮灯,气得她直骂李雅丽太拆烂污。买房子她没有经验,不免疏忽这些小事,李雅丽早是做这一行,吃这一行饭的,怎可如此粗心?
  想想,心里真不甘心,一个晚上觉也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拨一个电话给李雅丽。
  “雅丽啊!今天有空吗?有空就来看看我的房子,我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杨绮雯压着满腔的怒火,声音仍是清清脆脆,甜甜蜜蜜的。
  “好啊!我今天要到八点以后才会有空,到你那边九点钟不会太迟吗?”
  “不迟,不迟,——那么我等你!”
  电话挂了,李雅丽对她先生陆一鸣说道:
  “一鸣,绮雯买了房子,你说我们该送她一样什么东西比较好?”
  “你先说,你要送多少钱的礼物,我再给你出主意。”
  “绮雯那栋房子,蹭蹬了这么些日子,总算大功告成。除了一切开销,我大概也可以赚四、五百块钱。但绮雯是老朋友,我们不能把她当一般顾客看。我们总得要送个一百元上下的礼物才好。”
  “那么,剪草机最好了。这是最需要最实用的。”
  “对!剪草机,最需要,最实用,而且正是一百块钱上下。我们现在就出去抽空买了放在汽车里,今晚上与绮雯约好了九点钟去看她,正好送给她。……”
  于是,陆一鸣与李雅丽兴冲冲地出去买剪草机去了。买剪草机,正碰着大减价,一百二十多元的剪草机,他们花九十多元就买到了。美国的减价,可不含糊,减价就是真的减价。同样的东西,不减价的时候,少一毛钱也不行,可是遇到减价的时候,有时可能比原来的成本还低。陆一鸣和李雅丽买了那个剪草机感到好高兴。他们把装着剪草机的大匣子放在车箱里,就载着那个剪草机去工作了。
  晚上九点钟,李雅丽和她先生如约到了杨绮雯的家里。李雅丽先进到杨绮雯的屋里,陆一鸣则开车箱拿剪草机落在后边。杨绮雯一看到李雅丽,立刻亲热地拉着李雅丽的手带她去看她布置好的房间。她可不是真心要她去看她布置好的房间,她只是要李雅丽来看看这栋房子的许多毛病,让李雅丽知道她买这栋房子是吃了亏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非要李雅丽在她刚搬进去的时候就来她家的原因。她要在她修缮之前让李雅丽来看看房子的原来面目。
  “瞧,你瞧,这里壁上一个洞,这个楼梯扶手上一道痕,这里又是一道口子,……这些在我们来看房子的时候都是没有的,都是后来房主搬家的时候撞出来的。我们早应该来看看,要是看到这些我们要扣他的钱才对……”一路上,杨绮雯指点着房子的暇疵给李雅丽看,一面责骂房主没有道德。实际上却是特为说给李雅丽听的。——赚钱这么好赚咯!朋友买房子呢!也没有见到李雅丽顾到情面交情,说句客气话,不收我们的佣金。甚至于打个折扣都不。即使虚说一句客套话,也让人心里舒坦些啊!——嘿!你不讲交情,我也就不客气了……杨绮雯心里想着,随手又把卧房、厕所、走廊的电灯开关着:
  “瞧,你瞧,这儿的灯插不亮,那儿的灯也插不亮,修理都得花钱,而且还不便宜。……这次买房子,少经验,损失不小。……”
  杨绮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李雅丽只能默默听着。她能说些什么呢?还是为自己的职业辩解?还是为自己的工作抱歉?
  杨绮雯带着李雅丽从楼上下来时,唐宗和陆一鸣正站在厨房里谈着,那个装着剪草机大匣子也放在厨房里。
  “这是什么?”杨绮雯一眼就看到那有剪草机图案的匣子了,却假装不知道地指着问道。
  “剪草机,你们刚买房子,一定还没有买剪草机。雅丽说,买个剪草机送你们一定受欢迎。”陆一鸣抢着回答。
  “你们又何必这么客气呢!”杨绮雯嘴上说着,脸上却是冷冷的。心里想: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还不是赚我的钱买的!雅丽在这栋房子上至少要赚一、两千元,买部剪草机算什么!“唐宗,打开看看,是什么样的剪草机?”杨绮雯吩咐着。
  陆一鸣赶紧帮着唐宗打开纸匣,把剪草机拿出来。
  “呀!这个剪草机不好呢!看,是漏油的。”杨绮雯指着纸匣里的一滴油说:
  “这不是不好,这是机油。”陆一鸣解释道:“任何新剪草机都会有这情形的。”
  “是手发动的还是电发动的?”杨绮雯紧盯着问道。
  “手发动的。”手发动的!杨绮雯何尝不知道这是手发动的!只是故意问问罢了。老朋友呢!赚了老朋友这么多钱还舍不得送一个贵一点的电动的!这个手发动的剪草机,顶多花她四、五十块钱,真是好算盘。
  “手发动的啊!——你们的发票在吗?我想去换个电动的。房子是买了,推草的工作恐怕还是落在我家庭主妇的身上,我一个女人可没有这么大力气用手发动的机器!”杨绮雯看一眼站着愣在一边的丈夫唐宗说。这些话全是顺理成章地推出来的。唐宗站在旁边,几次要想插嘴止住杨绮雯说下去,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没法子插得下嘴,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搓手。李雅丽站在一旁,也觉得无话可说。
  “发票——我来找找看。”陆一鸣记得他是将发票放在皮夹子里的,但是他掏空他的皮夹,也找不到那发票。
  杨绮雯冷眼看着陆一鸣在皮夹里找发票,心里想:“不舍得多花点钱代我去换一个呢!——或者因为价钱太低,存心不想要我知道它的价钱。……”
  “发票找不到了。不过不要紧,那个店我很熟,发票他们有存根。我把店名、地址跟价钱写下来,明天我再打个电话去,你们直接拿去换好了。”陆一鸣掏出纸笔,将一切详细写下,又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上面,说道:“这剪草机原价要一百二十多元,现在正在减价,我们只花了九十七元,所以你们去换时,就照那九十六元的价目换。”
  九十七元,价钱虽超出杨绮雯预想的四、五十元多了一倍,杨绮雯却想着:还不到一百元呢!
  “我想我们要告辞走了,时候已经不早,明天还得工作。”李雅丽说。
  “坐坐嘛!坐坐嘛!”杨绮雯和唐宗同声挽留着。
  “不了。谢谢。我们得回去休息了。”陆一鸣挽着李雅丽走出来。
  “等我们一切就绪安定了,我们再请你们来吃饭,今天真怠慢啊!”唐宗搓着手和杨绮雯送他们出来。看着车开走了才回到屋里。
  “绮雯哪,你说话有的时候太让人过不去啊!”一进屋,唐宗就对杨绮雯说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哪,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
  “房子是我们自己看的,自己中意要的,好与坏,我们都得认了。雅丽的工作只是帮我们找寻合我们条件的房子,带我们去看,看到合适的为我们讲价钱,为我们银行借钱,以及请律师成交,和许许多多花时间精神的琐碎事。你不能一味地责怪她。而且房子也相当不错。人得要说公道话,不能光为自己说话,再说,雅丽也是你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不能……”
  “我知道,就是因为老朋友,我才生气呢!她有没有把我当老朋友,给我一点方便?或者少赚我一点钱?我才不在乎那一百元都不到的剪草机呢!”杨绮雯一扭身,噘着嘴,生气地跑上楼去了。
  唐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他这几句公道话会惹来一个礼拜的冷待。他得在冰箱里冷冻一礼拜。
  三个月过去了。三个月中,天气有阴有晴,有风有雨,但是没有像最近这一星期来那样连续不断地密一阵疏一阵,骤一阵细一阵的下雨。华盛顿市区内的波多玛河水涨了,好多马路因淹水而切断,家家户户的地下室都罩着一层湿气。地势比较低的,雨水渗进来,虽然不至于泛滥成灾,若事先没有准备,却也有得麻烦。
  华盛顿是美国的政治中心,也是一块好地方。风和日丽的晴天多,阴霾密布的雨天少。冬天有冰也有雪,时间却不长,像这样一连七、八天下雨的情形并不多。四年前有过这样一次,李雅丽的车子就在淹水的地方泡了汤。泡了汤的车子再也修不好,只好另买新车,那次无端端的损失了一辆车。损失,有什么话讲?这是意外,在这科学发达的工业时代,意外多得很,尤其是李雅丽的工作,一天到晚都是载着客人驾车往外跑,那种车子上的意外损失更是难免。
  这天,李雅丽一早起来,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如丝如线密密的雨,看着那灰濛濛的天映着惨绿的树,心里不能决定是出去工作还是不出去工作。出去工作罢,真怕又来那么一次意外,让车泡了汤。不出去工作罢,像这样天天下雨,就只好喝西北风了。老一辈的人,还能说句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田园的豪语。这一代的人,虽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却必须为五斗米工作,不工作的话,既没有家可归,也没有老米饭可吃。分期付款的房子,家具,以及食用,却必须每个月付出的。岂能像陶渊明一样悠悠闲闲地过着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呢?
  正在犹豫着,电话铃响了。李雅丽拿起电话筒:
  “喂,雅丽吗?我是杨绮雯哪!”那头传来杨绮雯甜脆声音。
  “哦,绮雯,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不好!雅丽,我的房子地下室漏水,漏得一塌糊涂,我得把水一桶一桶挽出去,”绮雯的声音带着火药味。她的地下室漏水是事实,要说漏得一蹋糊涂,要把水一桶桶挽出去,这话可是夸张的。雨水渗进来了,毛巾吸了水拧在桶里,再拿出去倒掉,那是有的。要不然,地下室岂不可以行舟了!
  “啊!真抱歉。不过,我想这情形可能是特殊的。这雨连续下了一个多礼拜,好多人家的地下室都淹水了。平常小雨应该不会吧?”
  “小雨也淹,只是我没有向你说就是了。”说小雨也淹,是昧着良心说的。杨绮雯之所以要这样说,只是为的证实自己淹水的话,和加重李雅丽的罪名而已。
  “还有,美国的房子都是空心砖的。要是钉子钉多了,钉得不得当,也可能发生渗水情形……”
  “我不知道!反正这房子是买吃亏了。现在我只好不作声,否则将来房子都卖不出去。——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说话了,水还在冒出来呢!再见。”杨绮雯拍的一声将电话挂上,满心委屈地将两块浸湿的纸板放在储藏室的桌子上。
  “丢掉它吧!还留着它干吗?”唐宗看到妻子把这两块纸板收起来,觉得很奇怪,禁不住在一旁说。
  “不。”杨绮雯说得斩钉截铁般坚决。“我要留给李雅丽来的时候看,这是她给我买的好房子。”
  “唉!你就是这样!房子是我们自己看了要的。当初我们还请了懂工程的管骆来看也没有看出什么来,你怎么能够怪雅丽?而且,像这样的大雨,华盛顿三年也难得有一次,房子也已经买了三、四个月,何苦还去找雅丽?”唐宗劝说道。
  “你不要管我。才三、四个月,怎么不能找她?就是住了一年,有这样的情形,我也要找她呢!”
  “找她有什么用呢?”
  “至少让她知道:我买这栋房子,她是赚了钱,我却吃了亏。”
  “人家赚钱也是应该的!她在我们身上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神!除了大的事情之外,琐琐碎碎的事,一个电话就占了她半个钟头,一个钟头。末了,房子买成还送了个剪草机,够朋友的了。”
  “谁稀罕她的剪草机!一百元不到的减价货。”
  “她也可以个送的。”
  “买这么幢破房子,她赚我那么多钱,一点东西不送,她好意思?还要下回生意做不?”
  “绮雯啊!为什么你老觉得不满意这栋房子呢?”
  “你怎么啦?老是帮着雅丽跟我作对?”
  ……唐宗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如果再多说些什么,他又得进冰箱了。
  又过了两个月,杨绮雯的家都弄得舒齐了,一切安定下来,就准备请一次客,把朋友们都请来看看她的新居。那天,她请了三十多位客人。当然,其中有李雅丽和她的先生陆一鸣。
  “呀!这栋房子真不错,格局很好,也很宽敞。”一位客人真诚地赞美着。
  “真的,这房子挑得不错,我很喜欢呢!”另一位客人说。好多其他的客人也直点头。
  “好什么!漏水!”杨绮雯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后,就蹬蹬蹬蹬跑下楼去。不久,她手中拿了两块曾经沾湿过的纸板上来了:“你们看,这纸板就是上次淹水浸湿的。”
  “你这房子花了多少钱呢?”其间一位客人问。
  “五万七千九。”
  “这价钱便宜啊!现在六万块都买不到呢!”
  “我那地下室修理一下,怕不要花一、两千元!还不等于六万块!”杨绮雯尖锐地说,仿佛凡有称赞她房子价钱公道买得好的客人都成了李雅丽的帮凶,都成了她的仇人。
  李雅丽坐在一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感觉很不是味道。但她能说什么?自从杨绮雯买了房子,她就一直变成箭靶。老朋友变成了债务人,仿佛欠了杨绮雯不知多大的一笔债。
  好在客人多,话题也很多,一下子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上去了。这天的菜很丰富,葱油鸡、红烧牛肉、香酥鸭、炒明虾、凉拌粉皮黄瓜……七八十几样菜,李雅丽却食不知味。吃完,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和陆一鸣一起告辞走了。
  像这种宴会,大大小小又有两、三次,每次宴会中有客人称赞房子的时候,杨绮雯就会用一种忿然的怪声调说:“漏水。”然后到地下室把那两张浸湿过的纸板展览给客人看。说到房价便宜的时候,她便会说:那地下室如果修理一下会需要多少多少钱……房价一天天涨,那地下室需要修理的钱,当然也跟着涨。而她与李雅丽之间的老朋友的感情,却愈来愈低落,几乎是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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