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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群之马


  露西在这家公司做事,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从她二十多岁进入这家公司,就把这家公司当成第二个家。总是早到迟退,不求额外酬报地努力工作。她整个的青春,就在家与公司中消磨而乐此不疲。同事与长官,都知道她是一个勤快的人。只是她是属于那种沉默木讷类型,她的勤快,并不出色显眼。所以她的长官在给她加薪的时候,从未考虑到她平日的辛勤而给她一些特别。倒是那些能说会道,能拍马送礼的人,在加薪上实在得到了好处。不过,露西并不计较这些,她只是做她能做得到的工作,尽她能尽得到的心。
  露西不是一个天赋聪颖的人。但是她相信勤能补拙。别人做一遍就会的事,她做三遍。不论读书,写字,她总比别人多花许多时间。因此在工作上,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吃亏。
  天长日久,月换星移,公司的规章,有不少变动,人事也有许多调迁。露西工作单位的长官也换了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长官一来,首先就实行三卡制。上班要打时间,吃饭、和吃完饭回办公室,也都得打时间,下班再打一次时间。薪水就依据卡上的时间来计算。其次,他把所操作的机器全换了最新式的。工作人员工作的速度,工作的时间,工作上的错误,机器里全有记录,每天一张记录表贴出来,每个人可以看到全体工作人员的工作成绩,加薪就依据这累积的成绩来加。这一来,全体的工作人员对露西有了繁言。
  “露西,休息的时间到了。”
  “这是吃饭的时间哪!露西,你这么用功干吗?”
  “嗨,露西,你这么卖力,想加双薪啊?”
  “啊哟,上边都知道你勤快啦!何必这么求表现,做给别人看?”
  “嘿!你这么卖力有什么用?加薪是要看你工作的速度的。该休息的时候,为什么不休息?别做傻瓜罗!”
  “你年纪这么大,何必拼死命?值得吗?……”
  “你真是看不开啊!别累出病来,到时候后悔莫及啊!”
  二十多年来的露西,一直是大家眼中的标准工作人员。但是转眼之间,她变成了冷嘲热讽的众矢之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她,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看着她,每一个人到时候就会来提醒她。有一次,一位叫南茜的竟走到她面前,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
  “露西,你知道吗?你每天工作那么勤快,该休息的时间不休息,造成工作时间的最高纪录,危害到我们大家的利益,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主管会拿你做标准,要求大家提高工作时间。这样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可一是一,二是二,该休息的时间,我们可要休息,这是我们的权利。所以希望你一到休息的时间立刻停止工作。”
  露西被南茜说得目瞪口呆。现在她明白了她为何遭受到群起而攻的冷嘲热讽。原先她还能理直气壮地镇定自己,独自一个人我行我素,觉得自己的行为并不妨碍别人什么。这刻儿她才知道:原来她在众人的眼中,是一匹害群之马。从此,她注意着时间,按时开张,到时收摊,冷嘲热讽,责备议论,也渐渐地平息下去。
  公司这部门的工作,本来有部分是包给外商去做的。调换了新主管以后,把包出去做的工作全部包揽来自己做。这一下,业务繁忙了,不但添了许多新人,周末也常常需要加班。
  加班,固然是为公司帮忙,也同样是为自己多赚一些钱。虽然这么一来,弄得周末也不能休息了,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加班的。尤其是露西,她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独自抚养唯一的儿子,儿子还在大学念书,尽管她的丈夫遗留给她一栋分期付款的小屋,她一个人要维持那个家,依然是捉襟见肘。所以一有加班能够赚钱的机会,她总是留下来。她可以说是公司需要加班的基本队员。只是每逢周末加班,并不从早上八点钟开始,总是从中午十二时开始,加四、五个小时班,人人都希望能早一点开始,这样下午的时间尚可自己安排利用。如果从十二点开始,十二点以前的时间无法安心利用,等到下午加班回家,已精神不济,只想休息了,第二天却又得去上班。
  关于加班提早时间的问题,也曾反映给新主管,但他认为加班原是应公司的需要,不能由着自己的希望。至于员工,愿意就加,不愿意就不加,并不强迫。所以时间仍是照旧。
  “下一次,如果还是十二点开始,我就不来加班了。”那一头黄发,个子又高大又肥胖的洛莉泰说,说时,用嘴一撅,眼睛狠狠地一瞪。
  “是呀,我也一定不来。太累了。一个礼拜工作七天!”
  “真是的,加那四、五个钟点班,花了我一整天的时间。早晨起来,只能在家里等着,到十一点钟就得来公司。那一段长长的时间就在等待中过去,什么也做不成,划不来、划不来。……”
  凯沙和玲达也附和抱怨着。
  “这样好了,我们大家联合起来:如果要我们加班,就提早时间,要不然,大家不要来加班,让他们急死,以后自然就会改时间如我们的愿望了。”南茜那双充满智慧的大眼睛,从这个人看到那个人,最后凝定在露西的脸上。她心里想,就是这个露西最不合作。我们大家不来,她还是照样会来。
  露西低着头不作声。她觉得这种事,请求,建议都可以,用这种手段要挟则不可。而且公司并不强迫人来,愿则加,不愿则不加。甚至于愿则留,不愿则去也可以。再者各人有各人做事的原则,各人的环境,需要都有别。不能要求别人一定要与自己一样,这是不合理的。
  “对,我们大家齐齐心,一定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凯沙摇着她一头长发,跟南茜眨眨眼睛,作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赞成。”
  “我也赞成。”
  附和的人,此起彼落,当天来加班的人,差不多都开了口,举了手,只有露西默默无言。
  “露西,你怎么不作声?你的意思怎样?你会参加我们吗?这行动是不能有例外的。一有例外,就不能成功。”洛莉泰单刀直入地径问露西。其实她把一个钱看得比天还大,哪里真会不来加班?她只是自己慷慨提议,又把提议不能决议的责任推给露西而已。
  “我的意思吗?”露西竭力压着她的气愤,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请求上面提早时间。如果上面有困难,我还是会来的。——我来,对你们的行动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我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也不可能代替你们许多人,把所有的事做完。你们的行动仍然是被重视的……”
  “我就知道露西一定会来的。我们不来,她照样会来。”玲达不屑地撇撇嘴。她其实也是加班必来的人。
  南茜在一旁眨眨她的大眼睛,清一清喉咙,用一种教训的口吻对露西说道:“露西,你给人们一种印象:别人不做的事,你都肯做。你永远像一个奴才,像一只哈巴狗,只会说:是,是,是。好,好,好……”
  露西很想回她一句:“你有志气,你走路,你滚蛋。”但是她没有说。天天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何必呢!她只是默默不再出声……
  这些针锋的议论,谁也不会付诸行动。只是露西变成了同事间的公敌,谁也看着不顺眼。
  露西在这家公司工作廿五周年的派对刚过,同事们又开始一连串的明讽暗嘲。
  “啊哟,露西,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在这儿工作了廿五年。——哦!好长的时间啊!亏你有这耐心。要我哪,早就换了不知多少家公司!”才来不到两年的罗沙琳大惊小怪地尖叫着。
  “露西,你什么时候退休呀?工作了廿五年的退休金,也不会比薪水少多少。在家里待着休息休息不好?何必天天跑来上班受气?”洛莉泰举箸代筹地又询问又建议。
  “露西,要我是你哪,不要等到做廿五年,做十年就退休,另外再去找工作,公司的退休金加上新工作的薪水,根本就用不着加班来赚钱了。好辛苦哪,连一天假期也没有!人又不是机器,整年整月地工作,什么娱乐也没有,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南茜也像在说教。
  “其实,做人应当要能想得开,你自己有房子,儿子也就要大学毕业,不需要你操心了,吃的钱也有限得很,退休金尽够花用,甚至绰绰有余,何不自己退休下来享享清福,像闲云野鹤,环游世界,到处玩玩多好!”凯沙摇摇头,摆动着身子,作一个逍遥自在的样子。
  “真的,再过些日子,你老了,走不动了,想玩也玩不动了,那时候就后悔莫及哩!”凯沙摇摆了一阵又加了一句,真像一个推销员在努力的作着说服工作。
  ……要是我是你哪……要是我是你哪……这些“要是我是你哪”的话,露西听得头都大了。最后她忍不住说道:“你们好像都不欢迎我在这儿待下去似的?我竟这么令你们讨厌吗?”她笑着,笑得好勉强。
  “啊哟,这话从何说起?这真是黑天冤枉,狗叹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心没有好报哪,我们都是为你着想的啊,都是为你好哪!”南茜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诚恳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你以为你受欢迎啊?处处和人作对,处处不合作,你要再不自动走,总有一天要把你赶跑。……”
  露西没有理会南茜的话,只继续她自己的话题道:“不过,即使你们认为我讨厌,即使你们不欢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我是为公司做事,不是为你们做事。……”
  “唉!你误会了,误会了。你怎么想到歪地方去了?……嘿嘿,我们快快闭口,不要多嘴了。露西生我们的气了呢!——谁不知道露西是这儿的台柱,公司怎能少得了露西?”南茜一面说着尖酸刻薄的话中话,一面扭头就走了。其他的同事看到南茜这样,也即作鸟兽散,留下露西一个人没趣地站在那儿。
  露西刚才虽然嘴上说了硬话,心里却是又气愤又酸楚。她自己在心里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这么对待我?为什么非要逼我退休的样子?我退休不退休于她们何干?何况我还没有到法定的退休年龄呢?她这么想着想着,禁不住滴出两滴清泪。这时候,她想起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叫吉米的同学,老考最高分得第一名,后来同学也把他看得像仇人似的,每到考试前夕,大家轮流去问他问题,使他没办法看书。有一次甚至于把他的书和笔记本也偷偷藏起来,使他无法温习功课。她当时很同情那个吉米,却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同情而已。吉米当然是不知道的。可是今日的她,几乎是四面楚歌,每一个同事却向她丢石头,没有一个是站在她这边的。她叹口气,挺挺胸,很想将一切都挺过去。
  “经济学上有句术语:恶市驱逐良市。如果人类的社会也像这样的情形,那就太可怕了。如果我没有错,虽然被同事冷言冷语冰冻,孤立,我也不能软弱,我得挺着。”她摇摇头,固执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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