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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里的一天,是爱米的生日,爱米满三岁了,我和凯西也都在积极地为她准备生日礼物,甚至那个在中国还没有回来的长期保姆也把礼物寄过来了,戈登医生当然更不必说。我除了给爱米买了一套她最喜欢的“浦小熊”卡通片录像带作礼物外,还主动向戈登医生承揽了做一顿生日晚餐的任务,戈登医生满口答应,说他和爱米、凯西都等着尝我的手艺。有一种力量推动着我,我对做这顿饭非常用心,除了翻菜谱,还打了越洋的长途问妈妈关于香酥鸭的做法。恰巧在生日的前一天,凯西突然被城里的女儿家叫了回去,因为她的女儿突然早产了。
  爱米的生日正是星期日,戈登医生全天休息。从上午开始,我就在厨房准备晚上的菜肴。戈登医生看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几次带了爱米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开始我说不用,后来就允了他,真的就指派他帮我剥些葱蒜。戈登医生接了任务,先领了爱米到二楼上去,把她安顿在自己的房间看卡通片,然后回到厨房,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当助手,这在我的生活里实在难得,是你成全了我呢。我也笑了,说,果真的,你这个做外科医生的,从来都是伸手接现成东西吧。戈登医生不出声地笑一笑,算是回答。我发现,他已经坐了下来,开始全神贯注自己手上的事,立刻有了一种投入的表情,仿佛他手下的不是葱蒜,而是颅腔、大脑、血管诸如此类极为精细的东西。他的投入和专注让我不好意思打搅他。过了好一会儿,戈登医生站起来,把盘子递给我,我一看,剥好的葱蒜放在盘子里被码得整整齐齐——因为整齐它们看上去是容光焕发的样子。
  这样还行吗?他认真问道,态度简直像个小学生。
  我接过来,叹道:戈登医生!停一停我又问:是你的职业让你养成了做事这么精细的习惯吧?
  有可能。是我的这种习惯被我的职业强化了。我从小如此,做事仔细但极慢,到了这个年纪更加难改了。
  你肯定很喜欢你的职业。
  停了一下,他说:你知道,深入进人体是一件奇妙的事,你面对的是一件上帝的杰作,你明白吧?因此,我除去仔细,还要加上虔诚。虔诚在我的工作中占了很大分量,比仔细更重要。有了虔诚,人就会仔细起来。
  我笑起来:你甚至对待这些葱蒜也必须虔诚吗?
  是啊,你不觉得它们和人体一样,也是上帝的造物,你看到了吧,它们个个都是饱满美丽的,我的话不错吧?
  戈登医生,你信上帝?
  信不信上帝是另外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已经看到一个事实:世上的万物都是有神性存在的。所有这些生物,植物,它们的物态结构处处都是这种神性的流露,毫无办法……不过,我可能扯得远了,今天我是来给你当助手的,你和我都应该忘记我的职业,现在,在这个厨房里,我服从的是你。
  我身上一热,我真是喜欢听见他说——我服从的是你。
  爱米跑下楼来,在厨房里转来转去,要插手弄这弄那,搅得人心乱。我对戈登医生说,你带了爱米上楼去吧,你看,东西都备齐了,剩下的就是烹调了,再说做菜我不能让你看,那是尖端技术,请回避吧。戈登医生由衷笑了起来,他由衷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
  我把菜做好后,回到自己房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这天晚上我给自己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布无袖短杉,下面配了一条傣族式的蓝色碎花长裙,这身衣服很简单,但朋友们都说我穿这身衣服效果最好,特别能突出我身材的婀娜苗条。当我长裙及地,轻盈地走下楼来时,戈登医生和爱米已经在厨房的大餐桌旁等着我了。爱米一看见我,就拍手叫道:妈咪真漂亮。顺便说一下,爱米叫我妈咪,这是她的习惯,她对原来的那个保姆也叫妈咪,称戈登医生的亡妻则用完全标准的中文发音称“妈妈”,妈咪是一个泛称,妈妈才是唯一的。这时戈登医生也看着我,拍拍爱米的头,笑着说,爱米说的对,的确漂亮,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漂亮姑娘?我笑笑走近前去,弯腰对了爱米说:爱米,妈咪不如你漂亮,今天你是最漂亮的!爱米小脸红红的,应声说:妈咪,你喜欢我的裙子吗?她穿着的是戈登医生刚为她买的GAP牌的一身牛仔布做的裙子,胖胖的四肢从小裙子里蓬勃而出,新剪一个童花头,愈显得那五官起伏不大的小脸溜圆溜圆,像极了一个大娃娃。我把她抱起来,隔了裙子,把脸紧贴在她的肚子上,抬脸看着她说,喜欢,我喜欢你的裙子,更喜欢你。当时,戈登医生在旁边一声不出,我觉得他在全心注视着我和爱米的对话及身体的接触。
  我把做好的菜一一摆上桌,戈登医生在一边帮着拿盘盏刀叉,见他只拿了两只高脚杯放在他和我的座位前,我想也没想,就又拿出一只放在他的面前——我知道,他晚餐一次要喝两杯红酒,我照了凯西的习惯,给他把两只杯子都斟上,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想不到,戈登医生见他面前倒了两杯酒,略为迷惑地问我,为什么是两杯?我被他一问,反倒说不出话来,比他还要迷惑——凯西不是每天都给他端两杯酒上去吗?这句现成的话,我突然不好意思出口,怕被他察觉我对他日常起居的注意。幸好他立刻就有一种了然的表情,微笑了说,通常晚餐我喝一杯,另一杯在睡前喝,我这样年纪的人,生活像钟摆一样规律了。我怎么竟忘了,今天是爱米的生日,你又做了这么多菜,我该多喝,谢谢你一下子给了我两杯,让我要放纵自己一次了。
  戈登医生连连夸我的菜做得好吃,他真的吃了不少,他用餐,也像他的惯常风格:轻捷,无声,优雅,他对食物有一种非常得体的享受表情,他的嚼与咽甚至都带有慎重的,珍爱的心情。
  吃完饭,我们帮爱米点蜡烛,吹蜡烛,切蛋糕,拆礼物……在爱米沉浸于一堆礼物中时,戈登医生则对我细述他如何去中国领养爱米的经过。他告诉我,由于他是单身父亲,手续就非常难办,按理说美国单身男人很难被批准收养小孩,他“走了后门”(戈登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才办成了。到了中国,他和其他几个领养孩子的美国人一起到了武汉,办完了最后几道手续便在一个孤儿院里等着自己的“配额”。原来,领养人并不能自己去挑选孩子,而是由中国方面根据领养人的资料进行配给,比如那些自己已经有孩子还想再领养的人,则会配给一些生理略有缺陷的小孩。去的人在等待的那一刻都在祈祷得到如意的“配额”。但戈登医生说他没有祈祷。
  能批准我领养一个中国孩子我已经感激得说不出话,何况中国宝宝……实在可爱。我只想赶快见到那个配给我的宝宝——无论是什么样的宝宝,我这辈子从没有像那么没耐心过。戈登医生说着,轻轻笑了起来。结果你瞧……戈登医生突然止住话头,醉了似的望着爱米,爱米感觉到我们对她的注意,抬头看着我们,戈登医生唤她:爱米你知道你刚见到爹第的样子吗?爱米倾过上身就往戈登医生怀里凑,嘴里说,不知道。戈登医生说:看看,怎么会不知道,当时你就是像现在这样,往我的怀里一伏,一动不动,像一只小猫一样。我就把你一直抱到家里来了。戈登医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就抱起爱米。他抱爱米的姿态和表情中那股说不出的珍爱和呵护,让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忌妒,尽管爱米是个小小的孩子,我依然非常忌妒。
  戈登医生的眼睛对我闪了一下。我觉得在这急速的,锐利的一闪中,他察觉了我的心思,我慌乱起来,嗫嚅着想找出话来说,这时戈登医生先说话了。他把抱着的爱米转向我,微笑着对爱米说,给妈咪一个拥抱,说谢谢这一个晚上,谢谢这么出色的晚餐和漂亮的礼物。我赶紧站起来,爱米非常听话地从戈登医生的怀抱里探过身来,用小手环住我的脖子,小脸贴过来,软语娇音地学戈登医生的话说了一遍。戈登医生接着她的话音对我略带歉意地笑笑,说,我还想带爱米到我的卧室去一趟,还有一件礼物要给她——替她的妈妈给她。你就先休息吧,今天一天让你受累了。待会儿我送她去睡觉好不好?你今天的晚餐实在太棒了,还给了爱米这么精彩的礼物。我们由衷感谢你为爱米做的这一切。
  当爱米从他的身上向我探身过来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和他挨得那么近,我觉得他身上的温热正通过爱米的小手、小腮向我传过来……我听见自己用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在说,不要客气,这是我十分乐意做的事。说的时候,我不敢再看他。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抱了爱米走上楼梯,然后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盘盏。我把杯盘一只只放进洗碗机里,但又发现忘记先冲洗上面的残羹,只得把它们全拿出来,待要一只只冲洗,却突然失去了耐心。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手狠狠地插到头发里去,头发根子被扯得生痛。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心情坏得无以复加。我一使气丢下那一堆杯盘,转身就往楼上走去。
  我一溜烟地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关上门,委屈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拧开了灯,在梳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凝视自己:
  这天晚上我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后面紧紧地扎起来,只是在洗过之后用一条白色的带子松松地在颈子后部束了一下,有一种欲松不松、欲坠不坠的柔和风姿。我的额头平滑饱满,眉毛长得嫌分开一些,但形状很好,长而且细。眼睛不算很大,但眼珠很黑,刚才因为湿了眼眶,眼睫毛凝在一起,眼眶像是被画过的。我的皮肤很白,没有疵点。嘴唇似乎略厚,颜色却好;下巴小小的,很精致……
  我极为仔细地打量自己,越是打量越是强烈地感到不甘心。我站起来走了出去,希望能在楼道里碰见戈登医生和爱米。我望了望戈登医生关着门的卧室,只在楼梯口迟疑了一秒钟,就极轻极轻地爬上楼梯,站到了戈登医生卧室的门口,我知道这太过分,太太过分!但是,愿上帝原谅我,愿天下一切恋爱过的人原谅我,我真的是忍不住啊。他的房门关着,我听到房间里隐约有爱米的笑声传了出来,我还闻到门缝里透出的一股异香,就是我从他和凯西身上闻到过的那种香味,令人想到童话中阿拉伯深宫中使用的东方香料。戈登医生是那样地特别,那样的可望不可即……我多想进去啊。然而,就在我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形中的力量——来自他的卧室——在推绝着我,我发热的头脑冷了下来,开始意识到凯西有她的道理,戈登医生的卧室果然是凛然不可冒犯的,只有至亲至近的人才配进入。爱米是他的养女,当然不用说,凯西需要进去打扫,虽然也可以进去,但她总归还是外人,在这种时候,她也不配进去,那么……我突然想到……只有戈登医生的妻子才配进去了。我这么一想,竟觉得她就在里面。我被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吓住了,吓得几乎滚下楼来,我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生怕因害怕而失声——踮着脚尖轻轻地走下楼梯。整栋的房子里此时静极了,我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突然感到这栋房子过于大,过于空,情不自禁地盼望着体积硕大的凯西今天能在这里。整个一楼二楼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我克制着这个思想,把二楼、一楼的灯一路全打开来。当我一个人在戈登医生的房子里上上下下走动时,竟觉得自己极像那个死去了的戈登夫人,在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巡视走动。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手脚都凉了,提了脚踵飞快地溜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把自己扔到床上,用枕头盖住脸。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楼板上的走动声,听见爱米在我的房门外快乐的声音:妈咪,晚安!又听见戈登医生对她说:嘘——轻点……戈登医生带了爱米回房间去睡觉了,生活在房子里正常地进行着,我不禁对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我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感觉和欲念也在一瞬间都回来了。我一跃而起:我不能在今天晚上不再见到戈登医生就睡觉,我绝对受不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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