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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姜侠魂的传说


   
1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公元一八九四年,香港摆花街南唐馆前妓黄得云,失宠于豢养她的英国人亚当·史密斯,严冬寒夜由佣妇陪侍,提着灯笼走出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到湾仔大王庙看神功戏,从鼠疫瘟神手中逃生的香港人,请了广州的粤剧班南下酬神演戏消灾。
  在这晚之前,她已经连续看了七个下午的天光戏,第一天破台祭白虎,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扮演伏虎的赵公明,倒骑被打败的白虎扬长下场,台下黄得云忘情的拍手叫好。散戏后,她在戏棚后台一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下找到了他,姜侠魂的武生柳绿绸裤波浪起伏,撩拨投向他的目光。
  连续七天,黄得云白天看戏,夜晚严妆打扮,满头珠翠愁眉泪眼枯坐唐楼,等待明知再也不会回转的异国情人史密斯。戏演到了第八个晚上,黄得云对史密斯断了念,为了不愿辜负一脸一身的脂粉盛妆,扬声唤来佣妇提着灯笼出门看夜戏。
  就是这一晚,黄得云在戏台下思前想后,最后想到在戏台上搭铺与姜侠魂并头而睡,吸嗅他的鼻息,向他宽阔的武生的脸膛依偎过去,黄得云下决心跟戏班子走。
  她快步回到暗寂幽暗的唐楼,斥退佣妇阿梅,亲自掌灯,扳开那块松动的红砖,伸手取出深藏的那只乌漆描金凤皮盒,三两下摘掉满头珠翠金钗一并放入,拉过箱笼收拾裙祆细软,把那只最近照着自己容光渐损的菱花镜摆在箱子上面,考虑着是否带走床上这张英国呢毡,她花了大价钱从春园街洋货店买来的。
  正在犹豫,远处砰一声鸣炮巨响,黄得云扯住毛毡的手一震,今晚宵禁的讯号开始,她走不成,走不成了。
  香港殖民政府的宵禁令把黄得云留了下来。
  鸦片战争结束后,殖民者限制被殖民者的行动自由,严格规定晚上十时以后,华人不准外出闲游街上,违者警察即行拘捕。禁止夜行的理由是认准华人趁黑夜图谋不轨,盗窃滋事,遗害闾里。宵禁令颁布不久,一位英国律师从赤柱乘坐马车回山顶,途中被出没岸边的海盗抢劫,港府更规定华人在入黑到十点以前,夜行要带油灯或灯笼,以之识别华洋之分。超过十点,华人一律不准夜行;居民以鸣炮为号,遵守宵禁的开始和结束。同时又公布一条“维护公安条例”,规定华人入黑以后,要在居所门前悬挂灯笼,上写住户姓名或店名,以便警察巡逻,华人在规定时间出门,要一张通行证。
  统治者如此条令繁琐,犹不放心。白天英人开的洋行每一家均派军士守护,一到黄昏,架起大炮防卫,警察十八个人编成一队,出街巡逻,遇到被认为是危险地带,先放枪,才敢前进。海面上有二十艘汽船日夜巡逻,夜间定时鸣炮以维持士气。
  宵禁鸣炮一响,黄得云放下手中折叠一半的英呢毛毡,跌坐在床上。她的卷逃计划被那一声炮响打断了。宵禁一开始,夜即刻深沉了,后山坡上的野狗一声声长啸,黄得云抚胸回想今晚的遭遇,瞪大眼睛,被自己吓住了。
  鼠疫盛行,她被洁净局的代办史密斯从摆花街妓馆重灾区接出,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一座唐楼,她自认从了良,白天大门不迈,一到天黑,悉心妆扮,坐在灯下等候情人。然而今天晚上,她为了和异国情人赌气,报复他久久不露面,破例黑夜出门看夜戏,去时急急,生怕漏看姜侠魂台上英姿,回来时已决心收拾细软跟着戏班跑,无心分神留意夜路的恐怖。
  其实,一直到一八九四年,隶属黄泥涌村的跑马地仍被看作荒凉偏僻的郊外,路口竖立“城市地界”的石碑,城内城外俨然划分界限。远在靠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看中这块四面山谷环绕的风景地,把中间低洼的谷地开辟为马场,用竹子和葵叶搭成马棚,从英国进口马匹。这一带被称为跑马地之前,它又叫快活谷,为极乐世界之意。
  大山谷没开发之前,这一带水河纵横,稻田积水培植疟蚊,驻防英军水土不服,染疟疾热证,像树叶落地一样死去,英人便将山谷坡地开辟为坟场,埋葬横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取伦敦附近的快活谷为名,令生者感伤,乡愁绵绵。铁门后十字架林立,一层层沿山坡而上,坟场古树参天,乱藤遍地,老榕树根须低垂,连白天路过,都要感到阴森。
  除了快活谷坟场、豢养马匹和每年一度春郊跑马的马场,英国人在这市郊坡上还养了一种人——像黄得云这类的女人。靠贩卖鸦片起家的英国大班,在他们的祖家都属出身寒微的低下层阶级,响应维多利亚女王的海上霸权扩张政策,只身东来冒险,暴发后,在太平山顶盖起罗马石柱的巨宅,开始讲究身分。发迹前在威灵顿街、摆花街、湾仔春园街胡混的老相好妓女,舍不得放弃,又不愿与其他嫖客共享,于是大班们不约而同,想到以跑马地郊外作为金屋藏娇之处,盖起后宫,独门独户豢养他们的黄皮肤情妇。每月的花费,只消卖鸦片利润的一个零头来养他们的女人和马匹,便已绰绰有余。
  太阳下山后,大班们离开中环洋行,驾着马车迎着海风落日经过“城市地界”的石碑,一想到情人此刻一定绞着手帕望眼欲穿的等待自己的到来,大班挥了一下马鞭,为自己行事隐蔽而得意。把华人情妇藏到这市郊角落,神不知鬼不觉,不致损害到致富后行情日日上涨的声名。他们没想到离去时,马蹄的达声在入夜的村路清晰可闻,泄露了形迹,等于将他们的私情公诸于世。
  洁净局的副帮办亚当·史密斯入境随俗,仿效商家大班作风,把黄得云安置在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注定了她的命运,夜更深了,即使她鼓起勇气提灯笼摸黑寻回刚才走过的路找到大王庙对面的戏棚投奔姜侠魂,她却没有胆子违抗殖民政府的宵禁法令。南唐馆为妓两年,警察可以半夜破门而入,从床上拎起陪宿的嫖客肆意查问的恐吓历历在前。
  黄得云被迫打消深夜投奔戏班的念头,她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紧抱胸前,身上羊羔皮袄也不脱,歪靠弹簧床,打开折叠预备带走的英呢毛毡胡乱睡下,一等凌晨第一声炮响,宵禁结束,她可立即动身。
  结果第二天清晨,黄得云手拎箱笼,抬着隔宿残妆,转入昨夜伫立的街心,长街尽头白雾腾腾,看不清昨晚幽光微露吸引她去的茅草顶戏棚后台。黄得云慌慌的穿云腾雾疾步往前走,一边不放心的频频回头看,她怕佣妇阿梅发现了她卷逃,通风报信带人跟了来。最后一次向后看的头转过来,人已立在长街尽头,透过将近稀释的白雾,她发现眼前空荡荡的,茅草搭盖的戏棚以及后台全像变魔术一样的不见了。黄得云双手箱笼一放,张开手臂,拚命拨开挡住她的层层白雾,鱼上岸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正在这时,清晨第一道阳光哗哗有声地倾泻下来,天地陡然一亮,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来,拆去戏棚的广场,徒留下戏班厨夫用砖头临时砌就的土灶,尚未完全熄灭的柴火兀自冒烟,一股呛鼻的湿木头灰烬气味代替了八天来沸腾的白粥、炒菜的油香。
  那棵矫健如龙的红棉树少去戏棚遮挡,直入云霄,显得更挺拔孤高。树下杳然无人。那个眼睑抹上一道古红,伶人吊起的单眼皮插入两鬓的武生姜侠魂,昨天下午还蹲在树下,农夫一样的抽旱烟,从他看她的眼神,他算准了黄得云会再回来;她是来了,他却不等她,跟着戏班子走了。说走就走,和来时一样突然。
  黄得云捧着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衰弱得想跪下来,再不有所依靠,她立刻要站不住了。那棵红棉树是她唯一的支柱,她踉跄的向它,踢翻箱笼,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掉了出来,金饰珠翠洒了一地,她踩着它们,涉水一样而过。这只是身外之物。
  多年之后,黄得云每次回想那个早晨,最先浮上记忆的并非那棵矫健如龙、一见武生姜侠魂倚靠它的身姿,就恨不得委身于他的那棵红棉树,而是戏台拆走后的空地广场,丛生的杂草中,祭白虎止煞气扔猪肉的那块地方,光秃一块,烧焦似的干枯,果真如传说中的扔肉之地寸草不生。一想到狭长的带皮五花肉的形状,黄得云总是机灵灵打了个不祥的冷颤。
   
2

  优天影粤剧团演完压轴的“红鬃烈马”,结束大王庙祈福消灾的神功戏,当晚拆下戏台,打算连夜搭船沿珠江而上回广州。管戏服的阿嫂折叠从扮演王宝钏、薛平贵的大老棺身上脱下体温犹存的霞披蟒袍,负责道具的撤下盖在帆布上的宫殿楼阁布景,并着刀枪、帽冠一起装箱,伙夫收拾铝锅瓦盘,响声惊醒了随戏班流浪的小孩,哇哇啼哭。
  后台一片忙乱,个个面目仓皇,奔来跑去。光如白昼的煤气灯照着空了的戏台,台下没有观众,八个赤膊大汉猴子一样攀缘戏台的四根大柱,直到顶端,摘起一片片茅草席丢到地下,顷刻间遮阳避雨的棚顶消失了,星空寒夜徒见突兀的四根木柱。
  大汉滑溜下地,也不喘口气,抱住木柱,膝盖半蹲迈开马步,一声暴喝,打桩入土三尺的柱子松动了,轰隆一声闷响,栽倒在地。十天前费了力气搭起的戏台不消片刻夷为平地,大汉们跨过悻悻躺在泥地的大柱,搓搓肿痛的手忙别的事去了。
  优天影粤剧团的武生姜侠魂从这一团忙乱中抽身,披着台上赵公明伏虎所穿的四色袄,下身黑裤管露出一截柳绿的里子,独自一个人荡到湾仔码头,对着黑黝黝的海抽旱烟想他的心事。夜深了,码头杳然无人,傍晚下船的水手们,此刻躺在春园街简陋的客栈,刺青的手臂抱拥黄皮肤的咸水妹,在精疲力尽中睡去。
  随着戏班穿城走乡,姜侠魂也有过难以数计类似的经验:散戏后跟到后台来的女戏迷,眉眼传情打暗号,一等对方有了回应,派遣贴身佣妇上来暗通幽会地点,多半是城乡最隐僻的客栈,姜侠魂先到房间抱手等待。女人一进门,扯下掩人耳目的连帽斗篷,露出脸来。她们不少是当地富户的媵妾,挑中飘泊戏班孔武有力的武生,满足久旷的性欲。戏班兄弟谑称姜侠魂是“掏古井”的能手。他盘腿淡然的坐在床上,女人一见他练过功的臂膀凹凸鼓起的腱子肉,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扳开男人的手臂,把自己纳进去,乞求他的怜爱。姜侠魂捕捉猎物似的掳过怀中的女体残酷的夹紧,却令怀中的女人虚脱一样快乐的呻吟起来。
  他发泄男人的本能。他无力回击英国强盗加诸他家族的欺侮凌辱,唯一令姜侠魂的生命不感到疲弱的,只有他的原始的情欲。他渴求每次与女体融合之后,会把他带到一种忘我之境,他希望永远停留在那个世界。经过一次接触,女人总是勾住他脖颈,央求他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姜侠魂嘴里答应着,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抓得住他。
  湾仔在淫逸中沉睡。在这殖民地的夜晚,不同肤色的男女会放荡到什么地步,不是农民出身、第一次到来的姜侠魂所能想象的。他蹲在岸边吸啜他的旱烟,两颊凹陷,油彩尚未完全拭尽的眼睛凝视前方,神情与黑色的海水一样深不可测。
  他像岩石一样蹲在那里,对自己即将变化的命运似是毫无所觉。雾从海面吹来,罩住延伸的码头,这码头曾在一次强烈台风袭卷下,刮走原先的葵棚竹料架设,后来于一八六三年洋商斥资改建,以木材架设,码头长二百五十尺深入海底,低潮时水位也有二十六尺,是香港第一座可供汽船停泊的码头。傍晚上岸的水手搭乘的“莫尔顿”号,停泊在水深的海港中,这艘先进的汽船,重二千五百吨,铁板制造,启航时仍张风帆,蒸汽与风力并用。苏伊士运河通航后,从欧洲乘风破浪而来,原本四五个月的漫长旅程,缩短至五十天。船上满载英呢洋货、西药,待天明北上倾销华南,赚中国人的钱。
  星火点点的维多利亚港,桅樯林立,东印度公司的多桅式大帆船,风帆卷起,缆索纵横,刚从福州装载茶叶瓷器,明天将朝“莫尔顿”号来自的方向,经过好望角驶向伦敦。在汽船与多桅式大帆船之间,散落渡轮、小型渔船、舢舨,船舶旗帜飘飘,杂在各式彩旗中,有一种看似货船的帆船,底舱藏有大炮,那些海盗船用贸易做幌子,公然停在海面。
  远处海湾停泊几艘兵舰一样的火轮,它们以黑夜做掩护,进行惊心动魄的走私活动,驶入未经探测的偏僻港湾和中国的鸦片走私贩子打交道,必要时更胆敢用火力击退跟踪的满清官员。正是这种火轮,这使南澳村的阴阳算命先生吓得昏死过去的吐火怪物,被称为“浮动的城堡”,连满清的水师或海关的巡船也不敢欺近。
  姜侠魂在地上蹲久了,腿有点麻木。他站起身,靠近码头一艘船首髹漆的帆船,风帆在海风中飘扬,黑夜中看不清的彩绫拍打出蓬蓬的声音,撩起他的乡愁。月光下南澳已是家破人亡,他的父兄出门打柴,像野兽一样的被捕抓,当做商品卖给美国的人口贩子,运出洋当苦力劳工,代价还低于非洲的黑人奴隶。他的父兄嘴巴被塞住,头被蒙住,丢入苦力船的底舱,飘流太平洋生死未卜。上一次同样这艘船载了四百五十名苦力,被船长密封了廿四个小时,结果三百名活活被闷死。抵达目的地后,贩卖苦力的公司,十元买来一个苦力,平均以四百元出售,还是获得暴利。
  要是船长对姜侠魂血性的兄长看不顺眼,被一枪打死是最痛快的死法,极有可能是被脚指头倒吊起来毒打,或开膛破肚慢慢折腾至死,或者父子背贴背绑着抛掷入海。
  姜侠魂对着海水发愣,想念不知去向的父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岸边多了一个人影,一身比黑夜还要黑的劲装,裤管扎了起来,头上戴了顶客家人遮阳光的笠帽,垂下黑布罩帘,蒙面一样罩住半个脸面。
  那人影子似的移动过来,陪姜侠魂凝望了好一会海水,最后摸出一管旱烟。
  “借个火,兄弟。”
  烟点着了,闷闷抽着,不再出声。这一晚姜侠魂没回到大王庙与收拾妥当的戏班会合。班主利用大王庙理事向殖民政府特别申请的通行证,在宵禁期内准以夜行。当一行人掌灯来到湾仔码头,姜侠魂和那个夜晚也戴笠帽的黑影一起从岸边消失了。坐在帆船等待的戏班伶人耐不住水上的寒冷和疲倦,鼓噪船家开船,班主被迫无奈,只好放弃姜侠魂。优天影粤剧团采取十天前的水道,沿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去了。
   
3

  有关姜侠魂的下落,多年以后,民间流传几种不同的说法:一说是最后他脱下披在身上的戏服,把旱烟管塞在裤腰上,看准抛锚岸边一艘外洋货轮“威弗莱”号,拿出武生工架攀住绳索偷渡上船。他发誓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一定要找回被绑架的父兄团聚,持这种说法的是他从此踏上连自己也不知去向的旅途,在海上永远消失了。
  第二种说法也是与海有关,据说姜侠魂激于民族义愤,加入海盗集团,以打劫英国商船为对象。香港海盗的渊源甚深,明朝末年,盗魁刘香盘据此岛为基地,据一位史学家考证,香港的名称便是取海盗首领的名字而命名。
  姜侠魂和其他海盗一等吹季候风季节,洋船张起风帆运货东来,便从藏匿的洞穴出现抢劫。为了躲过英国船队的侦察,海盗采用里攻外应的方法行劫。有的扮作乘客登上轮船,在约定地点,海盗船从外进攻,扮乘客的举枪威胁船长就范。传说姜侠魂在一次行动时溺死海中。另一种与这有关而完全相反的说法是,他这一股海盗的船队在一次台风时,被英国舰队消灭,姜侠魂跟随首领投降,给遣回南粤耕种,重又当他的农夫终老。
  姑且不论姜侠魂是否出于义愤,加入海盗行列打劫英国船只。事实是鸦片战争后,英国人控制了南中国海面,海盗扮作乘客,里攻外应的做法却使得无辜的华人商家搭客牵连受累。外国船只以预防海盗为藉口,歧视华人搭客,英国泰晤士报的特派员科克,在一篇有关海盗猖獗的报导未段描写对华人乘客隔离的情形:
  
  在“飞马”号上,中国乘客却被放在十二尺深的舱底,并且撤去了楼梯。一个手执长刀的水手站在舱口上面防守。另一艘美国船,则在甲板上设有一只大铁笼,所有的中国搭客都被请往里面走,然后一起锁在里面……

  第三种说法是姜侠魂加入孙中山先生的革命阵营,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毕生奋斗的职志。持这一说的是根据优天影剧团第一天在大王庙破台祭白虎,被台上姜侠魂伏虎的武姿所感动的观众不止黄得云一人。据说有一位衣饰朴素、眼神坚定,行动有多少神秘的中年人,在第一天的天光戏结束后,便直接找到后台来和姜侠魂接触,隔天又来,以后两人促膝长谈,状至投机,连续谈了好几次,那人把反清的革命思想灌输给他,向姜侠魂晓以大义,其时孙中山先生已在美国檀香山成立兴中会,这人是为翌年的广州起义招兵买马。
  那夜,姜侠魂在湾仔码头抽完最后一管烟,也不理会鸣炮宵禁开始,离开码头,按着那个神秘中年人的指示,投奔革命去了。采这一说的理由是姜侠魂不仅是一身力气,被晓以救国之道后,他暂时放下找寻父兄的志向,对他们的下落既毫无头绪,不知从何下手,他最后同意那个神秘客对整个时局的分析:夷人入侵,症结出在满清政府腐败无能,复兴中华之道,应以推翻满清为当务之急。
  姜侠魂决心追随,投奔革命后不到一个月,孙中山回到香港,联络同志在中环士丹顿街十三号成立兴中会总部,为了避人耳目,以“乾亨行”的名义做掩护,纠合同志在西营盘杏花楼密商进攻广州大计,谋划利用重阳节港人回广州扫墓机会,炸毁两广总督府。姜侠魂据说是被指派从香港秘密押运武器的众多同志之一。
  可以肯定的是香港太平山殖民者的豪华巨宅、湾仔春园街陪宿水手的咸水妹妓寨安然无事,姜侠魂曾经暗自许愿临走那晚将放一把火把这罪恶之地烧得精光的愿望,并没得逞。
  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那晚姜侠魂既没攀上绳索偷入洋船飘流海面追寻父兄,也没加入海盗集团打劫英国般只,更不可能按址投奔革命同志,后来广州起义失败和陆皓东一起牺牲成仁。
  持这种说法的是按照姜侠魂的农民出身来推测,认为他缺乏飘洋冒险的胆识,也不易与出没无定的海盗拉上线,至于革命志士、国家大义,对一介农民而言,也嫌太过高深。合乎姜侠魂出路的,持第四种说法的认为他最后被黑社会吸收,成为三合会的会员之一。他们还绘声绘影的描述他入会的前后过程:
  码头戴笠帽的黑影正是三合会的跑腿,行话称“草鞋”,以借火点烟开始和姜侠魂搭讪,闲谈香港见闻:
  “这位兄弟,你别看现在码头风平浪静,呵,不太平的时候可热闹咧!”
  他说的是一八八四年中法战争爆发后,香港人反法情绪高涨,船坞工人拒绝维修、油漆法国邮船,艇户与运货工人一看来了法国船,便齐声大叫:“打倒法国鬼,唔同佢卸货!”
  港英当局明显偏袒法国侵略者,孤拔抵港时,受到鸣礼炮的礼遇,派火船二艘,附载巡差多名,守卫通宵保护。但对不接受法国人雇用搬运的艇户却被控违反法律,罚款逮捕之外又吊销行船执照。
  “被抓的落货工人家属找到了亚妈——那时还没拜他作亚妈——这位兄弟,看你码头也走过不少,听说过亚妈‘歪嘴皇帝’吧?”草鞋向姜侠魂解释三合会把首领尊称亚妈,接下又说:
  “亚妈并不是真的歪嘴,只是一个代号。其实他好靓仔,东莞人士,母亲是跌打医生,亚妈从小练武,擅使一对‘伥鸡脚’,南方武术鼎鼎大名的。我们兄弟争堂口打架挂彩,找他母亲医。知道他读过番书,会讲鬼佬话,这次卸货工人出了事,请他到差馆交涉,结果兄弟们听他的话,团结起来罢工,大叫‘明日开工的是衰仔!’整个香港港口停顿了,兄弟跪地拜他做亚妈当首领。”
  持第四种说法的有目击者为证:说是姜侠魂听得入神,和黑影愈靠愈近,最后两个头碰在一起密谈到天色泛白。
  数天之后,草鞋问姜侠魂是否愿意“登坛演戏”,被问的倒抽一口冷气,连退三步。难道又要他加入另一个戏班?他就是不愿在戏台上花拳绣腿,干那没出息的营生,才跟了草鞋准备大展手脚来个假戏真做,后来经草鞋说明,才知道是句江湖隐语,要他去拜会亚妈,加入三合会。
  姜侠魂由引见者(隐语舅父)带路,经过三重门,每一门都有二人持刀作八字形,最后一道,姜侠魂被按倒在地,赤身披发匍匐而入。亚妈内穿白衣,外裹红幘服,坐于坛旁,坛正中一个大米斗,斗上插五色旗,上写“彪寿合和同”。姜侠魂跪伏拜大斗,念三十六咒,发三十誓,割指血盟,受隐语、三角符,符内写“参天宏化”四字。姜侠魂发辫系两线,辫结一圈,完成入会仪式。从头到尾,他没有胆子抬起眼皮正视亚妈一眼,他的视线与坛前挂的“秉正除奸”平行,这四个字成了他日后作为的圭臬。
  目击者指天咒地发誓,孙中山先生从事革命的史丹顿街十三号,姜侠魂不止一次秘密出入,有时相伴的是那个到戏班后台探班的神秘中年人,有时是夜里也戴了顶笠帽,垂下黑布罩帘、湾仔码头借火的那个黑衣人。
  历史记载,广州起义遇难的同志,三合会的会员占的比例相当可观。由此推论姜侠魂极可能既是革命者又是三合会的成员,身份双重。因此持第三说和第四说的其实可归纳为一种说法,而且可能是比较可靠的。
  对于姜侠魂日后混迹香港的下场,也是众说纷纭。一说他在重阳节打扮成肩挑背负的海鲜干货商贩,混入港人回归扫墓的行列,企图押运枪械闯关,结果革命党人谋事不密,被香港殖民政府出卖,向两广总督告密,这次起义没发动就被镇压下去。姜侠魂和他的革命同志所携带的枪械在广州海关被查出扣留,四十多人被捕下狱,满清当局由于恐惧,对这批谋反的“逆贼”深恶痛绝,搬出最残忍的刑法轮流施刑逼供,传说姜侠魂至死不屈。
  另一种说法他也是在残酷的拷刑下丧命。地点从广州大牢换成香港刑拷犯人的大笪地——华人闻之丧胆称为十王殿——罪名从反清变成反英,施刑者是被姜侠魂斥为走狗的同胞,刑具是九股粗麻绳束在一起的煤油浸渍过的鞭子,一鞭下去就会有九条伤痕的“九尾猫”。行刑那天,姜侠魂自己拿着刑具,从域多利监狱出发游街示众,至上环大笪地被捆绑灯柱,剥去上衣,一鞭抽打下去,皮开肉绽。一般精壮犯人不能忍受三鞭便晕厥在地,但姜侠魂挨了五六鞭,咬紧钢牙,不吭一声。
  至于他如何触犯殖民政府,冤死九尾猫毒鞭之下,这得追述姜侠魂加入三合会后的所作所为:他入会后第一件差事,是伙同会友到街上贴告示,警告华人如不见悔改,继续和英国鬼做生意,卖粮食给英国商人,这类走狗奸商乡下祖屋难保,将被纵火烧屋捉拿乡下亲戚以示惩罚。
  大街小巷贴了又撕、撕了又贴的告示的确起了吓阻作用,营利的商人可以不把民族意识放在称米的天秤上,但一威胁到祖产亲人,便不敢不从了。唯独有一徐姓商人所开的办馆继续供应英人船上的粮食,广州三合会党徒已烧毁了他一间店,这人仍唯利是图,在中环开了一家面包店,顾客全是英人。传闻姜侠魂买通面包店打工的同乡,在面包内放砒霜,结果中毒的四百多人,港督夫妇也在其内,徐姓商人一家吃了也呕吐中毒。面包放毒事件震动了全港英籍人士,逮捕了五十一名工人,查不出徐氏蓄意放毒的证据,最后港督将他一家人递解出境,他怕回香山老家,反英情绪高涨的乡人不放过他,只好举家逃到安南落户。
  五十一名工人后来八名涉嫌被控,其中姜侠魂的同乡不堪苦刑,供出了他,导致姜侠魂的下场。持这种说法的摇头感叹,很为姜侠魂不值,为的是后来化验出来,每四磅面包含有百分之零点九二的砒霜,毒下得太重,吃下去的全又呕出来,四百多人中没一人中毒而亡,却平白赔了姜侠魂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死时还不到二十四岁。
  也许说故事的人不愿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统治者鞭子下,他们穿凿附会把另一件反英事迹也算到姜侠魂头上,说在毒面包案之前,他曾经通过一位站岗的哨兵,把三合会一份密件送给山顶殖民者的华人管家,愿意出五万大元购买抚华道(相当于政务司)高和尔贪官的人头。
  历史上确有此记载,“英国国会文书”第二辑第四十三卷第二二二三号中,收录一封“陈芝廷给陈桂藉的信”。陈芝廷是新安县的举人,与其兄陈桂藉负责抗英工作,送密信给香港的地保和看管英人房屋的华人,以五百大元和六品官职为代价,购买英国贪官高和尔和警务处长威廉坚的人头,信上说:“汝等必获夷人信任,入其屋而不遭致怀疑,是以可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猝然下手……如需船载协助,务请通知于我……”
   
4

  后来黄得云还见过姜侠魂一面,时间是红棉花落时,地点是上环的西营盘一条暗巷口,他出去“做世界”时。黄得云心中也不完全确定那个帮会打扮,右耳戴圈披短祆彩带蓝袜,脚下穿锐屣,手握凶刀的游盗和戏台上雄姿英挺扎靠的武生会是同一个人。
  优天影粤剧团循珠江逆流而上回广州的隔天清晨,黄得云在宵禁解除后,拎了细软箱笼赶到大王庙前的戏棚投奔姜侠魂,迎接她的是昨夜未熄尽的灶火余烬,戏台拆走的空地,祭白虎扔生猪肉的地方,寸草不生秃了一块,令黄得云触目惊心。八天前的下午,她像平日一样,由佣妇阿梅陪侍来大王庙烧香,祈祷神明保佑她半月前一去不复返的异国情人。黄得云握着香,不经意的回过头,茅草顶的戏棚由空而降变魔术似的矗立眼前,给她无限惊喜。仅止一夜工夫,戏棚连同她来投奔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和出现一样突然。
  黄得云立在空荡的庙场,觉得一无所有。她不愿也不能够就此罢休,优天影粤剧团搭船从广州下来一趟不容易,不可能才演那么几天戏,就沿珠江上游回去。剧团一定还在香港,应另一角落的大庙邀请继续演神功戏去了。小时候东莞乡下,天后庙戏演完了,黄得云穿上新衣给舅舅接到城南城隍庙看同一班戏,那儿街口小贩的杏仁饼、糖金桔特别好吃。
  一手一只,黄得云拎起箱笼,开始了以后几日不眠不休找寻优天影粤剧团的下落。离开大王庙,她来到上环荷里活道的文武庙,拉住广场庙祝拄着竹扫帚打扫的手,问他可见过优天影粤剧团英勇的武生姜侠魂。
  庙祝悻悻拂落黄得云的手。
  “你这妇人眼睛生疮?没见戏台拆了?”
  瘟疫最严重的太平山街的观音庙,最早从佛山请来祖庙的戏班来演戏消灾,戏棚搭在疫屋焚毁后的焦土上,看戏的人潮出乎意料之外的跃踊,每晚站在瓦砾堆中看戏直至夜深,优天影粤剧团在黄得云找来的前两晚回去了。
  “当晚演完戏当晚回佛山,原船下来原船回去。”观音庙的庙祝耳朵聋,睁着眼白多的眼睛咕哝。
  黄得云跨过门槛,进入庙殿,双膝落地跪倒,祈求盘坐于莲花座上,一手拎插柳枝小瓶,一手捏指作弹指状的观音保佑,广结人间缘,撮合她和姜侠魂,她又诚心诚意求了支签,庙祝翻着眼白给她解签: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黄得云只是不信。她一手一只箱笼找到铜锣湾的天后庙,庙场空荡荡的,只留下戏棚拆走后一地的狼藉。酬神消灾已近尾声,黄得云只顾向北角的方向走去,路过避风塘那棵水上人家预测天气的红棉树——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答应来春带史密斯来欣赏花开的红棉树——她也毫无所觉。沿着海傍磕磕碰碰来到阿公岩,远远一阵锣鼓声令她精神振奋,海面渔船上有一支乐队,额头绑黄带的渔民,一边一个敲击绘漆的巨大皮鼓,各色三角彩旗飞扬,空气浮散浓浓的香火味,充满神诞的气氛。这一带渔民崇拜的谭公,瘟疫期间显灵,附身一个年长的渔民身上,活谭公率领舞狮队到各疫区消除瘟疫立了大功,躲过瘟神的人们从各角落前来烧香向谭公叩头谢恩,香火袅袅至今不歇。
  黄得云被朝圣的信徒拥到坛前,香炉浓烈的香火呛得她转不过气来,烟香薰黑了她的眼眉,她一手抱住一只箱笼,拚尽所有的力气挤出人潮,已是精疲力尽满头香灰。
  她仍旧不肯放弃。
  攀越黄泥涌村的山谷,过了大潭湾,黄得云风尘仆仆跋涉通往赤柱的渔村。绕过一座黄土山丘,前面视界豁然开朗,脚下南海碧波无涯,黄得云以为来到天涯海角。赤柱黄麻村海边的天后庙是她最后的希望。渔民选了风水宝地,在形状如螃蟹的赤柱半岛顶端盖庙供奉天后娘娘,黄得云立在悬崖,极目望去隔海湾的神庙,她的最后的希望,连日来不眠不休东奔西走的疲倦,沿着她拎箱笼的手臂升上来,黄得云凝望波光如镜的南中国海,不懂自己怎会陷到这个地步。
  远远地,从赤柱的方向响起小马车的的哒哒声,朝黄得云驶过来,圣约翰教堂汤玛士牧师的女儿艾米丽和去年一样,亲自驾着小马车,游说渔村正在腌咸鱼的母亲送她们的女儿上学识字,她刚为般含道自设的学校春季班招募新生回来。艾米丽迎着吹拂的海风,扬着头,对她的教育事业前景充满了信心。虽然和她一起工作的几个女传教士苦口婆心,一再劝求她不能操劳过度;西营盘专医英国人的安德森医生也警告她,如果艾米丽不立即休息调养,她的恶性贫血很快就会恶化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艾米丽已经晕倒过几次,她庆幸当时旁边没有人,最近一次,她半夜从办公桌起身,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醒转,回复神智后她挣扎起身,翻开《圣经·路加福音》,触目的是耶稣在先知以赛亚的经卷写下:
  
  主的灵临了我
  因为他拣选了我
  要我向贫穷的人传佳音……

  艾米丽没敢把她的心绞痛告诉安德生医生。半夜从睡梦中醒来,胸闷气急,她感到心律失常怦怦颤动,灌气一样膨胀,心脏肿大到压得她动弹不得,然后是被撕扯裂开的彻骨剧痛。艾米丽闭紧眼睛,以为蒙主荣召升天堂去了。
  小马车转过土丘,荒郊野岭突然出现素衣长服的艾米丽,要不是她灰眼高鼻,黄得云真要以为南海观音从天而降。她将双手合十原地下跪匍匐膜拜,祈求观音指点姜侠魂下落,保佑他平安。
  小马车上的艾米丽带着困惑打量悬崖边这位装束古怪的女人;半只脸沾满香灰,脚下两只装得满满的、看起来不轻的箱笼。她应该是在赶路,而非跳海轻生。艾米丽舒了口气。
  亚当·史密斯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就在这样的场合相遇,彼此擦身而过,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目送黄得云拎起箱笼,磕磕碰碰向赤柱的方向走去,艾米丽双手合十,祈祷上帝给她指点迷津。
  日落前,黄得云赶到赤柱黄麻村的天后庙,庙场冷冷清清,庙内红漆木架悬挂的铜钟皮鼓静寂无声。传说出名的海盗首领张保仔出没赤柱,以这对钟鼓联络他的船只同伙。张保仔被清兵招降后,村民把它们供奉庙中,晨钟暮鼓延用至今。
  天后娘娘层层帘幕的塑像上方,墙壁挂了一张老虎皮,斑纹被香烟薰黑了,模糊不可辨。这只出没丛林的老虎被赤柱村民全力生擒剥了皮,献给他们崇敬的天后娘娘,黄得云跪倒坛前,虎皮仍在,她的伏虎的英雄不知去向。
   
5

  她的最后的希望幻灭了。
  黄得云不记得她是怎样翻山越岭,走原来的村路从赤柱回到跑马地成合仿的唐楼。她只记得靠在天后娘娘面前闷声饮泣。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覆盖身上的是重新铺回去的那床英呢毛毡。唐楼风情依旧,那把断了弦的三弦倚着玫瑰椅,墙角红漆小神龛点着香,窗前飘着她从春园街买来的泊来洋花布窗帘,但不知窗外的天是上午或黄昏。
  黄得云霍地坐起身,那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她连日不休不眠走遍各个角落大庙找寻姜侠魂的踪迹,会不会只是梦中出现的情景?那晚看完夜戏,她决定寅夜出走投奔戏班,翻箱倒柜收拾得很是匆忙,宵禁炮声一响,她当晚没能走成,胡乱的睡了半夜,清晨拎了两只箱笼离开,留下一屋的狼藉,难道那也是梦?她还记得走过衣物丢弃的地上,有如脚下涉水而过一样的感觉。
  探头一看,床前红砖地干干净净,两只箱笼也不见了,黄得云慌忙下床,在原来置放的地方找到它们,打开一看,里面空空的,更证实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细软衣物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分层摆放五斗柜,像平日一样。黄得云抓住空了的箱笼边缘,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在哪儿?盒里藏了她全部的体已私蓄。这不是梦。黄得云这一刻完全清醒了,她记得临出走时,她把这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挟在腋下,走到后边柴房把依然熟睡的佣妇阿梅反锁在里头,黄得云的出走完全瞒着阿梅进行,她怕万一行踪败露,阿梅向亚当·史密斯揭发她卷逃的罪行,派警察来抓她,等她破门而出,黄得云心想自己早已在回广州的海面上了。
  她的乌漆描金凤皮盒。她已经一无所有。两个男人:亚当·史密斯和姜侠魂都弃她而去,她不能再失去那只赖以存活的皮盒。黄得云像那个卷逃的晚上一样,翻箱倒柜淘空所有一切,扯掉弹簧床上的毛毡、被单。枕头下,哪来皮盒的踪影,连床下也不放过。没有。仅剩那个地方了,那个最最隐密除了她没有第二人知道,黑暗的角落一块松动的砖头,除了黄得云,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她匍匐过去,扳开那块只有她知道的砖头,伸手往里一掏,碰触到硬物,皮革上漆那种沙沙的感觉。她抖着手捧出来,不敢立即打开皮盒,拿在手中掂了掂,回想珠宝玉簪盛放盒里的重量。
  黄得云自此和知道她全部秘密的佣妇阿梅结了仇。
  同是出身贫家,阿梅不具黄得云的姿色,人口贩子给她另一条出路——卖到黄泥涌村富室当婢女。她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从一有意识开始,她就是赤足捧着洗脸水立在床帐前,伺候三姨太起床。从那一天起,她打扇、捶骨、奉茶、下厨操作,无一刻停息。稍一不顺三姨太的心,施予她的惩罚轻则罚跪,重则绑立床柱前,不让吃拉,用破布塞住嘴,不许她哭出声。
  有年大冷天,阿梅赤脚立在溢出寒气的红砖地,替三姨太捶肩骨,天冷衣单一双长满冻疮的手抖索得厉害,不听使唤。捶慢了,三姨太转身一巴掌,握在怀中取暖的镂花铜手炉一挥,连同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击中阿梅的额头,血哗哗流了满脸。凝住后结成疤,蜿蜒像只蜷曲的蜈蚣爬在额头。破相后的阿梅,虽然皮色还算白净,却卖不出去给人作妾,主人损失一笔卖身钱于心不甘,更百般虐待,拿烧红的火钳烙她的瘦背,沸腾滚水罩头泼淋下去,烫得皮开肉裂。
  阿梅不堪其苦,黑夜逃走,躲在快活谷坟场铁门下被警察截获,送到华民政策司等待发落。她到成合仿的唐楼侍候黄得云之前,曾经在跑马地一个靠贩卖鸦片致富的大班家养的情妇家帮佣,不出半年,那个和黄得云同样出身摆花街青楼的妓女,不知是自己轻生吞了鸦片,还是被灌,死得不明不白。大班让阿梅拎了包袱翻过一个小丘来见亚当·史密斯。她在成合仿唐楼古井旁的柴房找到栖身之处。为了感激收容之恩,她侍候史密斯尤其周到,白天下厨调制点心酒菜,夜晚奉茶打扇无微不至。
  黄得云本能的提防她,不让阿梅向史密斯献不必要的殷勤,自己穿旧的衣裤宁愿拿剪刀绞了,也不给她穿,只丢些素色粗布,把其实没大黄得云几岁的阿梅打扮成灰扑扑的老妇,背后拖了条长辫,像顺德“梳起”不嫁终生为佣的女仆。
  黄得云锁上门,在床上摊开皮盒内的珠饰玉簪,仔仔细细一支支一件件清点了三遍,与记忆中烂熟于心的各个形状逐一对照,结果是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只不缺、一件不少。阿梅使她困惑。黄得云告诉自己不能对她就此罢休——这个知道她全部秘密的女佣。
  双手交缠,黄得云琢磨如何对付下一分钟可能出卖她的佣妇。她已经处在下风,她必须行动。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她的肚腹痉挛的颤动了一下,女性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她怀孕了。最后的一夜,史密斯满口酒臭骂她是黄色婊子,一边向她的脸吐口水轻蔑她——比妓女还不如的那个她最最想忘记的耻辱的一夜,他在她的腹中留下了生命。
  黄得云抚着她依然扁平的肚腹,告诉自己是不可能的。十五岁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妓院的姊妹们形容,第一次像是二三十管针一起扎在肉里,是开腹剖膛的痛。隔天早晨她全身痉挛躺在血污之中,恨不得就此不再醒来。风月场中打滚见多识广的寮口嫂告诉她,妓女如果不在头三个客人身上受孕,她从此可断了生养的念头,三精成一毒,子宫受毒害,孕育不了生命。
  仰天躺在南唐馆的阁楼,黄得云闭紧眼睛,听任一个个不同国籍、面目模糊的鬼佬骑在她上面,暗自祈愿,最好其中特别精壮的一只蹂躏到她一口气透不过来,了断她前生欠下的债。可惜黄得云没这般幸运。
  见多识广的寮口嫂让她把十只手指往后拗成弧型,摸出黄得云一身肉柔骨软,叹了口气:“得云,认命吧!你天生注定吃这行饭的!骨头软,比较不痛,吃的苦少些!”
  黄得云的软骨轻躯逃不过风月老手的一双手,把她整个人卷成一粒肉球,转过来拗过去迁就自己,碰到这类食人兽,不急不徐细嚼慢咽享受到尽,黄得云灰白着脸,连求饶都出不了声气。
  怀孕后的黄得云为了怕动胎气,整天躺在床上,那只乌漆描金凤的皮盒放在枕下寸步不离。每天无事,点数盒中的珠饰玉簪,一支支一件件全是靠她的身体换来的。回想堕入风尘的夜夜苦情,黄得云喉头满了,一声哽咽,眼中却无清泪。亚当·史密斯颤颤的爬上她妓女的床,这个犹不更事离家背井的游子,长着细细金毛白色的身体像水里捞起一样,黄得云舐着他汗湿的头脸,腥咸的味道使她想到海中的白浪。她浮沉海中,过往嫖客在她身上留下的秽物被一波又一波温柔的浪花涤尽了。
  她相信她得到了爱情。
  黄得云苦闷的翻了一个身,她的生活就是一张床。摆花街南唐馆阁楼,那张在史密斯之前任何男人都可以上去睡的那张床,换到跑马地成合仿这张拍卖行买来的四根铜柱弹簧床,专注对着史密斯一个人,她的生活的全部内容还是一张床。即使黄得云真的跟了戏班,与武生姜侠魂并头交颈而睡,搭地铺的戏台也不过是一张大床。这些她睡过或所向往的床交织着痛苦与甜蜜的记忆,枕边鬓边柔情蜜意早已了无痕迹。她眼睁睁记住最后那一晚,史密斯绿色的眼睛野兽一样吞噬她似的俯向她,粗暴的侮辱她。黄得云受到的凌辱惩罚将不仅止于此,他在她的肚子里刻划的印痕将跟随她走完这一生。
  她被困在床上,听任记忆凌迟。
  唯一可供她出气的,就只有柴房里的佣妇阿梅。妊娠初期的反应使她颠寒作热,终日不得安宁。黄得云坐卧床上支使佣妇,手中的锡汤匙当当敲打最靠近她的铜床柱,金属缭绕的颤音一缕缕穿墙透壁响到厨房,听到阿梅耳里无异是她的催命铃。每次膝盖颤抖,步履艰难地走出门廊,她都以为再也不会活着回到柴房去了。床上那个或坐或躺披头散发的凶神恶煞挖空心思想出种种虐待她的毒计。她的一切行事作为没有一样顺遂黄得云的心,汤水不是太苦咸,便是寡淡无味,连洗锅水不如,端起碗照准阿梅泼过去,淋了一身热汤,还不许躲闪,更不得走开。凶神恶煞眉毛剔竖,命令热汤淋身的阿梅上前,拉过她的长辫抓在左手,扬起藤鞭就是一阵挥打。
  卧床无聊,黄得云以虐待佣妇取乐自己,黄泥涌三姨太的诸般恶毒行径在阿梅惊惧的眼底复活。不奴役她时,便喝斥到后面古井边,搬来那块洗衣的石板,顶在头上罚跪,没经允许不准放下。那天黄昏阿梅又在受罪顶石板,突然从窗外箭一样射进一个黑色物体,吓得黄得云双肩耸跳。是一只褴褛的乌鸦,它不偏不倚降落阿梅的左肩,张嘴对住阿梅的耳朵难听的聒噪,似乎来报什么音讯似的。压着石块无法动弹的阿梅,手一托,张翅聒噪的乌鸦立即安静下来,受催眠似的憩息她跪着的腿上,漆乌的毛色,在唐楼向晚的天色里,泛出怵人的寒光。
  洗浴时,黄得云发现大腿一块淤血紫瘢,被鸟嘴啄的一样,却又毫无疼痛的感觉,不仅几天不退还有扩散的迹象。她开始疑心阿梅害她,先招来乌鸦吓她,又念咒叫小鬼趁她睡觉时捏她,把她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黄得云又怕又恨,也顾不得躺床安胎,踢开后面阿梅住的柴房,大肆搜了半天,认定佣妇施行邪术害她,结果一无所获。为了泄恨,挥动藤条又是一顿毒打,鞭下如雨,被打得双手护住头脸被逼到井边,无处躲藏。黄得云意犹未尽,乱鞭罩头急挥。阿梅忍受不了鞭挞,双手从护住的额头移开,露出额上的疤痕——形状酷似趴伏的蜈蚣。秘密被发现了,阿梅蓄着比一般女人厚密的刘海遮掩黄泥涌三姨太铜手炉击伤的疤痕,看在黄得云怀孕后扭曲的眼睛,是邪恶巫术的象征。
  就在这古井旁,她看过不止一次阿梅状至恐怖的发作,每次总是轰隆一声,阿梅滑跤摔倒了,并不胖大的她,倒地的声音轰响井边。她瞎子一样瞪眼,瞳孔固定动也不动,脖颈忽地伸直拉长,像表演杖头木偶,线一拉,木头颈子强直一伸,一下长出好几时,吓坏了人。然后头扭到一侧,手脚渐渐弯曲,痉挛的抽搐……
  去看湾仔春园街永春堂的老中医,长须飘飘的老中医先把蓄养足足半尺长,灰中带黄的指甲一只只安放台案,然后运笔开药方,诊断是癫痫症,忌盐咸。老中医伙同阿梅来骗她,黄得云这下心领神会了,邪恶的阿梅在等待机会发作加害于她,她逮到报仇的时机了,趁黄得云人单势薄,没有史密斯撑腰,随时可下手报复她对她无休止的虐待。
  黄得云踢开阿梅的柴门,腌咸菜的瓦罐逸出一股酸臭,混合屋梁底下一挂挂咸鱼干的腥味。阿梅坐在竹床,全身肿得像只吹气的皮袋,一手抓住一根苦咸的咸菜放到嘴里咬,她的皮肤晶亮晶亮,额头那只蜈蚣似乎活了起来,张牙舞爪向她飞扑过来。
  最后黄得云看到那只褴褛的乌鸦,它停在阿梅的左肩,和那个黄昏一样……
  她和一个会施法术的妖魔同住屋檐下,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肚腹一阵骚动,好像那只蜈蚣在她里面翻腾,硬要往她的喉头窜上来。黄得云挡不住,哇一声大吐,成串肚肠都快拉扯出来一样的拚命呕吐。她相信她的死期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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