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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心


  时空有时会使人淡忘许多往事,但却抹不掉刻在我心中的几桩清晰的记忆。
  尤其是有关母亲以前的一些点点滴滴、片片断断的事迹和遭遇,至今还深深地紧扎在我心中。有时回忆起来,仿佛象发生在昨日。
  母亲的经历,给我很大的启发,使我厌恶世间的庸俗、虚假和功利。
  当年母亲跟父亲结婚之前,从事教育工作。她从几位追求者之中,选中了比她小两岁的丈夫——我的父亲。
  她俩由相恋而结婚,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婚后感情甚笃,有心爱的儿女,有幸福的家庭,是很理想的一对。
  可惜,命运作弄人,抗日战争爆发,中国遭遇到历史上最大的灾难,中国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风起云涌的形势,使很多热血澎湃的青年、爱国人士,为了拯救国家毅然参加了抗日工作。
  父亲当年定居泰国,抗日战争的浪潮也把他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中。他在泰国从事进行抗日救亡工作。
  后来,他遭到有关当局所逮捕,关了一段时期后被判出境。就这样,我们随着父亲回到大陆。
  中国的抗日战争,还在艰苦进行中,父亲为了完成他的志愿,宁愿牺牲个人的幸福,抛开年轻的妻子和心爱的儿女及年迈的父母,毅然离开温暖的家。
  当年在我幼稚的脑海中,对父亲的远离还是很模糊。
  记得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父亲眼眶中,连珠似的泪水,一颗颗掉进碗里。母亲泪眼汪汪地紧握着父亲的手,幼小的我,还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知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那时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父亲了!
  父亲的离去,是我心灵上最大的失落。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的飘逝,似一只孤雁狂风骤雨卷入海中,然后被波涛吞噬。
  从此,我幼小的心灵经常不安,每次见到别的孩子在他们父亲的身边,享受着那种细腻或粗犷的父爱时,使我更加惦念起父亲。
  父亲曾经教我吹口琴、按风琴。他和母亲一样,都是喜爱音乐的。当我还没进学校时,他们指导我唱歌、跳舞。入学之后,校里每次游艺会中的节目,都有我的份。
  我思念父亲、记挂父亲,年纪越大,思亲之情便越强烈。当我学会写几句不很通顺的语句时,我给我父亲写信。我生平的第一封信,便是写给父亲。我兴冲冲的把信交给母亲,请她代为邮寄。我寄出我的第一封信,寄出我的第一个希望,然后等候着这个希望能很快的转回来……
  接着,我再寄出第二个、第三个……我寄出很多个希望,每个“希望”的寄出,心里总有一些儿高兴,但是这个高兴,总是被毫无回音的死寂粉碎了!后来,我寄出的已不是希望,而是一封一封的痛苦。
  有一天,我无意间开了母亲的一口精美的小木箱,这木箱本来是一直上锁的,不知何故,母亲那天竟忘了锁上,当我掀起箱盖的时候,我的心差点掉到箱子里。啊!我的那些“希望”、那些“痛苦”,整整齐齐地卧箱底!我眼泪随着这个惊异的,可怕的发现而坠进箱子里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到我懂事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原来那一封封的信,都是无法投递的,它们一直被母亲悄悄地收藏起来。
  如今回忆起来,才悟出母亲当时用心的良苦!她既要瞒住我,另一方面还要隐藏自己的悲哀,默默地沉浸在深深的优伤之中。
  我请她代为寄出的那些“痛苦的希望”,对她来说,实在是苦上加苦,一封封的信,等于一颗颗的黄莲。
  我佩服母亲当年的意志,父亲离开的时候,她才二十几岁,便能体谅父亲的一片赤子之心,而让那种离别之情一直啃蚀着她的青春,但我相信,她的泪是一直淌在心里的。
  我家原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祖父母在世时,我们母女等,还亏得祖父母的疼爱和庇护。等到他们逝世之后,整个家庭的人事和生活状况便起了很大的变化。
  国难又遭家难,母亲的处境更加恶劣,家庭间再难找到一丝的温暖,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家族中一些人的自私自利,和冷漠待人,使我们感到很悲愤!
  当年堂兄是当官的,他看到我们偌大的院子里,空下一些厅房,便私自借给了那些官朋友、官老爷、官太太们居住。这一下,家里可热闹了,大厅里经常唱戏、宴客、酬酢、打麻将,总是闹哄哄。跟我们当前那种愁苦落寞的境况比较起来,确是一个鲜明的对照。
  母亲素性比较文静,加上父亲的久无音讯,她哪还有什么心情来领受这种喧嚣的场面!因此,她总是静静地躲在一隅,呆滞地眼光凝视着屋顶的天窗。
  想不到自家人之中居然也有强弱之分。母亲不但得不到家庭中那些当权者的同情和体恤,却时常受到对她的傲慢无礼,并且为了减轻负担,他们竟要我们自谋生路,不供粮米生活费。那时候,水陆交通封锁,侨汇断绝,国外亲人无法接济。战乱的年头,我们只靠卖掉一些首饰,以维持日常生活。
  那时潮汕地区,除了沦陷之痛,又加上饥荒,盗贼猖獗,到处饿殍。我们的生活每况愈下,母亲的生活担子及精神压力就越来越重。这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吧!
  她常捧着我们那张合家欢的照片。眼神停留在父亲的像上,口中喃喃自语,我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在思念我的父亲。
  她盼望着父亲早日归来,重享天伦之乐。为了孩子,母亲忍耐一切的艰辛,接受一切的打击。她想:她得守住这个家,抚养她的儿女。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着,父亲的音讯杳如黄鹤。
  人,毕竟是感情和血肉之躯,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些年来,她忍受着生活和精神上的折磨,终有一天,她崩溃了!
  有一次,不知是谁造的谣言,还是那个比我父亲还大几岁的堂兄故意找藉口,说我母亲要把房子典押给人家,便大发雷霆,凶神恶煞似地闯进母亲的房里,厉言疾色大吵大闹起来。
  他指着母亲说:“房子不许典押给别人,应该就亲及疏。”甚至侮蔑的说:“我才不信你身边真的没有积蓄。我想:你是想把我们祖宗的房子押光之后另改嫁。”他放肆、疯狂,这种话也亏他说得出口。母亲无法跟他争辩,一时气得全身发抖,脸上发白,其实,我那堂兄的动机,也无非想企图占有我们的房子。
  随后,他还气势汹汹地把母亲房里的一些嵌螺钿的红木家具给捣毁了,母亲既惊愕又气愤,眼泪扑簌簌的直流,禁不住抽噎起来……
  当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也受到很大的创伤,我看到堂兄那副凶相,既惊怕又惶恐,被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他威逼我年幼的小弟,在房契上盖了指模,以极少的银额,强把房子抵押给他。
  向来,母亲不管受了任何委屈,也只是忍气吞声,暗自流泪。在这强弱悬殊的形势下,有谁能为我们评理讲公道话呢!在压力和打击下,她的精神、意志,再也支撑不住,整个崩溃了。这是母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也是我生平中最不能忘却的一次……
  天色,慢慢的黝黑下来,一切归于死寂,房里很静、很静。妈妈的哭泣声也静止了,她黯然,就在这时,她显得特殊的沉默,双眼呆滞的望着那盏微弱的小油灯,神情是那么颓唐与沮丧。
  那天晚上,小油灯所燃起的那点淡绿色的灯光,映照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惨绿。
  她呆呆地注视着那盏油灯,又似乎没把那盏油灯放在眼里。她慢慢转身离开那盏油灯,踏出房门,再把大门打开,然后头也不回的朝河边直奔。
  “母亲想投河……”这个念头在我心上涌起。我一时怕得手脚冰凉,随后疾追,边喊边哭:“妈妈!妈妈!你回来,你别跑呀!妈妈,你快回来吧!……”
  我的步子小,跑着、跑着,跌跌撞撞地跑着……我的哭喊声,终于唤回母亲的心。一会儿,妈的脚步渐渐放缓,终于被我追上了。
  我紧紧的抱住妈妈的腿,然后呜咽地说:“妈!回家吧!别抛弃我们,我求求你,妈!”
  半晌,她俯身悲恸的把我搂进怀里,把脸贴在我的头上,我的头发湿了,母爱的温暖一时在我身上转着,我泪如泉涌。这时,我不知是悲,是乐……
  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妈经常失眠,日渐消瘦,后来终于病到,几次晕厥过去。我和弟弟的哭声,又把她哭醒过来。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软弱无力的我,一面要张开瘦弱的翅膀去袒护年幼的弟妹;另一面,还要照顾患病的母亲。
  这是我这个小心灵最感愁苦、最忧烦的时候,象一块块的石头沉重的加在我的身上。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母亲的病渐渐好转;但从那次大病之后,母亲患上了怔忡、恐惧症,怕黑,失眠,经常做恶梦,我怕母亲晚上睡不着,一到傍晚,我总会跑到附近去央求一位好心的老奶奶来跟母亲作伴壮胆。
  本来,我是连一根火柴都不敢擦的胆小的小女孩。我自己也怕黑;但看到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当时,我真不知哪儿来的胆量,每一个晚上,我总独自走进另一间供奉着观音菩萨及诸神的房间,在漆黑的房里,点上三炷香,静静地跪在菩萨的面前祷告。我在那几点微弱的香光下长跪,我认为,由于我的诚心和孝心,定能感动菩萨,使母亲的身体早日康复。
  我愿为母亲去做一切我所能做的事,祈换取她的喜悦和安宁。
  我曾经看到母亲独自默默地跪在菩萨面前,呆呆地凝视着菩萨的塑象和灰白色的香烟。她好似要把她的心事、她的希望化在那缕缕缭绕的香烟之中……
  人在绝望之中,在得不到有形的支援之下,不得不求助于神灵。母亲这样做,我也跟着这样做。所不同的是,母亲的默祷是希望父亲早日归来。而我当时祈求的,是母亲的身体早日康复,别做恶梦,不要从梦中哭醒过来。
  做恶梦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母亲年过七十,身体还很健康。年轻时所受的折磨,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她从来不提以前做过的恶梦。但我相信她并没有忘却那些苦痛,她只是把一大串的悲哀紧紧的锁在心头。
  以前,我也和母亲一样,将往日的那段苦难的经历,深深地锁在心中。现在,我以我的笔打开心锁,点滴地流露出一些心事……
              (1991年9月3日于湄南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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