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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荫宅和幻莲谈了一阵话,又看幻莲写完了字,自己走了出来。觉得时间还早,便上后面陆先生的花园去玩去。到了那里,看见门是开着的,顺脚就走了进去。绕了不少花圃,忽然在一片向日葵底下看见伍宝笙坐在地上。身下青草地上铺了一件短外衣。伍宝笙正低了头往一个小本子上写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也看见了他。
  “这么好的一个花园,”他说:“这么许多好花,可是等我一想到都是试验品时,就都没景致了!”
  “我们比你苦得多哪!”她把小本子合上,站起来拿起地上的外衣,抖了一抖。把小本子和笔装到外衣口袋里说:“作一作记录,被你看见了都觉得煞风景!我们自己呢,不但要记下来,而且在种下这些植物的时候,早都预先知道了他们的生活史呢!”
  “你回去了?”
  “不,到那边去看看几种别的东西。”她笑一笑又说:“你一个人来的。要作新诗?”
  “我不会作诗。我只是喜欢读诗。”他说:“让我跟着你过去,你就是一首诗。只有我会读!”
  伍宝笙不是那种小家气的女孩子。她太懂得别人的心理了,因此,她也就有了一种因智慧而生的同情心,与慈爱的态度。所以她会鼓励年青的男孩子,她不戕害他们。她本来没有戕害他们的必要,如果她发现对方是一只狰狞的狼,她尽可以躲开。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美丽的心魂上有加害于人,或者被人加害的回忆。如果对方是一只无知的小白羊,不过是淘气一点,她便使他驯服,使两人都快乐。当然她也想到:“这只小羊多淘气呀!”然而这完全是疼爱的意思。
  两个人角力时,把对方打伤或打死,并不是一件足以炫耀自己技艺的事。倒是使对方得以保全其肢体,而心悦诚服,才难能,才可贵。
  上帝保佑伍宝笙!她没有碰到过狼。上帝保佑桑荫宅,他那幻梦似的美丽的情感,幸而是碰到了伍宝笙,因此才不曾被打碎。他跟着伍宝笙在花径上走着,他看了伍宝笙的衣服,手臂,与柔细的头发似乎都在说话。都在说:“说出你的爱情!桑荫宅。不要迟疑,马上跪下来承认你心底下埋藏了许久的秘密!”他又想起前两天大宴在田地上告诉他的话:“我们同学了好几年就真发现了不少磐石似的人,比方伍宝笙…”他又想到孔雀东南飞上一句诗:“磐石无转移”。他马上想用诗来表现自己的秘密。他的思潮正是这样纷乱,他是一个太敏感,又太年幼的人。他也许能成为一个诗人?也许这一点灵性就很快地夭折了。
  “伍宝笙,我有一首诗!”他说。
  “不要提诗了!”她笑了起来就站下来看了他说:“我还听见梁崇榕告诉我作的一首诗呢!”这下子柔荫宅可窘得很了!他是曾顺嘴诌了几句打油诗,一半是为了开玩笑,一半是为了使自己高兴的。那是他为梁崇榕诌的,却把梁崇榕气跑了。这件事梁崇榕告诉过伍宝笙。伍宝笙明白桑荫宅是无心的,但是也没有使这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一遍的必要,所以她马上点明了,免得桑荫宅受更大的窘。虽然这一场小窘是不免的。
  那一次是这样:有一天空袭,警报之后,梁崇榕在山上和她的女伴走散了,正好看见桑荫宅一个人翘起大腿坐在草地上倚了一棵松树看书,她便过去和他结伴,听桑荫宅信口乱译手中读的勃朗宁氏的一首长篇叙事诗。为了有这本诗作媒介,桑荫宅的话头便又自如又流畅,又荒唐地展开了。这种词藻是适合一个活泼女孩子的胃口的。俏皮的梁崇榕便常常笑着。
  有一枝小松叶落下来,缠住了她的头发,她自己伸手去取,把几丝头发扯乱了,也没有取出来。桑荫宅抬起头来看见了,便住了口,不译诗,放下书,给她把小松针理出来,又把她头发顺好。那梳得光泽的丝发,使桑荫宅忘了把手拿开。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梁崇榕说,桑荫宅不待她说完马上如译诗那样敏捷顺嘴一路诌下去:
  “别摸我的头发呵!我头发上有油,
  油粘在你手上呵;难洗揉!
  别动我的卷儿呵,我今天没卷紧。
  如果散下来,叫我怎么说呢?
  也别尽在我腮上擦呵!你知道!
  粉色儿不匀了,人家会多心哪!
  这更不成功了呵!桑荫宅!
  胭脂、口红,全上了你的脸啦!”
  这么样胡说八道地怎么不叫人生气呢?梁崇榕站起来就走。正巧那边她妹妹同几个女同学来了。桑荫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留在那小松树底下了。
  伍宝笙想起梁崇榕述说的情形来,就忍不住要笑,她向桑荫宅说:“你那一首算是什么诗呢?”
  “我事后一想,才发现有来源!”他兴奋地说,把方才在伍宝笙身边做的白日梦也忘了:“我那是同诗经‘野有死麇’‘将仲子’同一格调!”
  “不同一格调也不要紧。”伍宝笙温和地笑着说:“民歌性质的作品只有一个条件:‘自然’。你这小诗的作风就不坏。方才你不是说你又有了诗吗?”
  “不能念出来了!不能了!”他狼狈地说。他忽然脸红起来。额上都见汗了。
  伍宝笙装做没看见,她又掏出小本子来,笑着说:“我又要作记录了。你要不要自己走开?去想你的新句子?”
  “我要!我要!”他心慌意乱地说。他便忙回头向园外回去的路上走了。他心上想:“伍宝笙真是天使!”
  伍宝笙说:“写好了给我看看。作诗不全凭灵感也是要勤练习的。”她见他走远了。便把记录本子又放口袋里。她根本没有什么要记的。
  “桑荫宅不是一个坏人,他是这种容易激动的性子罢了!”伍宝笙一边察看一株小植物一边这么想:“对付一个坏人容易,而恰到好处地周旋一个好人倒是要费点心思的事。”
  “不知道桑荫宅到底是跟哪一个女孩子好?”她又想:“他会使她幸福的!燕梅碰上了大余,还真不如碰上了他!可是现在晚了。她不会注意到别人了。她是连我都没有工夫见。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在大余后面跑!不过今天的桑荫宅也是一个危险人物。谁要是碰见了他也不免要倒霉!真是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比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更不安定,一样的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谁死心塌地去爱这么一个岁数的人,谁就是赌博。”
  她乏了,便坐在一片生得密密的亚麻前边土埂上休息。看了远处的天,冥想着。
  伍宝笙恐怕不曾恋爱过,她心地正像远处蓝色的无云的天。也许曾经有过一两片白云飘过?但是现在找不出痕迹来了。仿佛她曾经在上课的时候呆呆地看过一位教授的和蔼的脸。但是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余音留下了,那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事。她又像一面明净的镜子,也许曾经有人呵气在上面?但是它马上挥发散失了,不曾立足存身在上面一秒钟,随呵随散。当然有不少人日夜为她的风度神采颠倒梦呓着,也有不少人来接近她,依傍她。但是呵气在明镜上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论是一种什么方式的爱情总是两方面的。而伍宝笙仿佛是上帝从爱神手中特别赦免的唯一的人。所以她的明镜一直不蒙尘雾。
  她想:“像桑荫宅这样,如此容易地爱上一个,又爱上另一个,也真有趣。他也不见得一天到晚都是想着爱情,但是爱情在他心上生长的时候他却拦都拦不及!如果不拦呢?那又怎么得了!
  “这也许就是男性的天职,上帝灌输在他们身体里的。由他们去促成,由女性来抚育。一拍一合,才延续了种族的生命。
  “延续种族生命真是由一种不能察见的伟大力量来推行着。生物常在自身性命不保时,还为下一代努力。把长脚蚊子用手扣在桌子上。它绝望地振翅时,便把黑色的子扫下来了。蚯蚓误爬到晒得火热的田埂上时,知道没有希望钻进那坚硬的土里了,便把孕育着下一代生命的环带拱起来,离开灼炙的土地,让这一部分最后死去。”
  她越想越远了。忽然她自己脸红起来,她想:“那种小说似的恋爱简直是光描写美丽的花,而忘了开花是为了配粉,为了结子。植物费了如许生命力来使花颜色美,香味浓,蜜汁甜,都不过为了这么一个目的。而人偏只重虚饰忘了本源!恋爱也许有迷人的地方,但是顶多如迷人的花朵一样。而她的光荣与责任是在开花之后!
  “我也许不会有恋爱了。我太可怜恋爱中那些糊涂的聪明人。和他们所做的那些聪明的糊涂事了。然而我的光荣和责任呢?
  “多好笑!余孟勤这个人,他在壁报上大吹大擂地也谈光荣和责任。他似乎就没有生物学的常识,甚至他仿佛是从石头中劈出来的孙猴子,不是一个有父母的生物一样。他仿佛不是种族这一条线上的一段一样!他不懂生物学近百年来影响了哲学多深!他完全是逃避责任,他还谈光荣和责任呢,他不但自己不负责任而且连金先生都受他攻击呢!
  “若是我?哼!不妨先透彻了所有聪明人的糊涂处,自己却不谈恋爱。”
  “责任吗?尽责好了!反正女人至多尽一半责任!有那一半,我就拿出我这一半!”
  “这是什么话!”她自己吃了一惊!伸了一下舌头。仿佛方才的话是另外一个顽皮狡黠的女孩子跟自己撒娇说的。她忙掩了口,其实她并未说出口,用眼四下张望一下,幸喜没有人。
  她看看表,时间不早了。静了一下便准备起身回去。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到亚麻田那边停住了,便停在那边说话。亚麻叶子密得很,看不透。她想:“又是谁来了?这门一开就不能关!”
  又听了一下,听出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她想也不好过去打扰,料想他们不致呆得太久。若是一下便走出去了呢,自己再随出去锁门。便又耐心坐在那里。
  坐了一会心定下来那边谈的话也听得清了。一个是余孟勤,那一个是自己去年朝夕相处的蔺燕梅。她本想不听的。但是又不好走出来,只有听下去。
  “孟勤!”蔺燕梅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说:“你这种话真叫我为你着急!你的脾气至今叫我摸不透!我真想走遍天下去访求一个能够完全了解你的人,让他来解救你的痛苦。有时候想起你的愁苦来,害得我整夜不能睡觉。你能领导这许多人,你却治不了自己心上的病!我告诉你说,你一天到晚作的事都是依了道理推出来的,有了你的学识就该推得出这些道理这不足为奇!这不过是一架计算机的工作罢了。可是你这永远不能安定的心应该怎么处理呢?你想过吗?这件工作也许要难一点呢!也许是一个会修计算机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你自己的病并不轻呀!别人为你着急,你恐怕都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真粗暴。使伍宝笙吃了一惊。她万想不到这全校注目的一对情人的对话内容,是如此的。她心上又可怜那个口气这样委曲的蔺燕梅,又可怜这个严厉寡欢的男人。“我不知道我有病,我只知道我有责任,谁替我担心?谁应该替我担心?他何以能有多余的时间精神来为我着急?他岂不是放松了他的责任?铁匠应该打铁,农夫应该种田!谁是应该代人着这不着边际的急的?越来越说孩子气的话了!我想把大家锻炼成钢,你倒先变脆弱了!谁的责任是为人担心的?”
  “你说的才是孩子气的话呢!”伍宝笙都几乎要笑了:“说,燕梅,你说:‘我就是该为你着急的。女人能招呼好一个暴躁的男子就是圣贤!’”她自己这么想。这些日子来蔺燕梅虽然没有同她在一起,但是她从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妹妹。
  那边蔺燕梅已经说了:“你听见你自己说话的声气吗?这是一个没有心病的,健康快乐的人应该有的口气吗?你在冒火呢!我总奇怪,你在台上演说时有那么一付温和的姿态,那么一口循循善诱悦耳的声调,到了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可怕的样子!孟勤!最初我常常哭,常常害怕你会把我折磨死。我觉得不幸。我宁愿不为人知地作你宣讲时的一个听众,不愿作一个人人称羡的你的助手。现在我对你的关切已经把我的恐怖征服了。我想我至少在帮助他们听从你依顺你之外还有一个责任!……”
  “燕梅!”余孟勤拦了她的活:“我原来也不能了解你!你为什么舍得抽出宝贵的时间来为一个单独的人费脑?为什么你常常把话题引到我身上来?你引得我暴躁,又不许我暴躁?我告诉你,我做的事都是思之再三的。你如果要说服我,你得先把我的错误找出来!如果我推行的工作没有错,那么你的最好的安定我的办法就是努力实行我的话。计算机?有什么要紧!只要能计算出答数来!我现在冒火吗?我现在是冒火,一点也不假!我心上的火还没有冒出十万分之一来呢!这种女孩子气的软弱话也从你口里说出来!我的口气,姿态,你也会挑剔这种小事?真叫我失望!燕梅你真叫我失望!”蔺燕梅半晌没有答话。
  这样的话真令人听了不平,伍宝笙幻想着蔺燕梅忍受的情景,不禁眼泪滴在自己手背上:“本来是女孩子哩!”她想:“女孩子的恋情真是苦恼的根源!”她很想此刻挺身而出把她的妹妹再救回自己的温情里来。但是她的妹妹是不是愿意呢?她又想如果今天是不宜露面的,为了免得令燕梅难堪,至少以后,在遇到大余时,以四五年同学的资格要折服他这一点不近人情的地方,仅是为了她妹妹的幸福,她也该这么做。
  “也好!我们撇开你不谈。”蔺燕梅极柔和地说:“方才幻莲师傅的话哪一点儿不对?‘不要误了脚跟底下的大事!’他的目的与你一样,而他的慈悲,热情处只有更过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这不是你一天到晚宣讲的题目吗?与他的话有什么分别呢?他能叫人走到一个目标去,你也是帮助别人向那一方向走。可是他肯原谅傅信禅的错误并且仍旧给他温暖的鼓励,你便会和他争辩起来。为了看一张字,看了他写了这么一句话,也会有这许多争辩,你一生真不知道要发动多少争辩呵!可是我告诉你,你这一场争辩失败了。你能说幻莲师傅的办法不对么?依你便怎么样?把傅信禅杀了?把宋捷军杀了?那样你想想看,是谁更成功了?是幻莲,是你?佛家接纳回头的人,圣经讲述回头浪子的故事。你一味地顽强。‘完全!’‘完善!’地讲个不停!所以你永远是痛苦的!”
  “这句话还可以讨论。”大余有这种好处,一讲道理,便平和了。“办法是幻莲的对,而且你也不是看不出来,我所行的也正是这个办法。但是在原则上我们要追求完备!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想顶多期望他最终走上正道而已。在责备自己时,一定要求完备!完备!如果有人能为你所看重,而他确是保持着追求完备的资格的人,你也就该如此期望他。否则他应当觉得羞耻!羞耻自己已经失去追求完备的资格了!
  “燕梅!你是有资格的人。我不请你宽恕我的严厉,我反要你感激我的直爽!今天在幻莲屋里的争辩是对他说,而是给你听的,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的!”燕梅低声说。听得出是含有感激的口气:“这是我今天从耶露撒冷朝圣的收获。”
  余孟勤是个耿直的人,他不懂得谦恭,正如他不懂得爱抚一样。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挺身受之。这样的情他更漠然。
  慢慢地,听见他们走了。伍宝笙自己又想了一下,也站起身来,她想:“我也觉得浪子回头固然好,但总不及白壁无暇之光明可爱。余孟勤这几句话说得好。他们这一对情人说的也可以算是情话,不过作风不同罢了。桑荫宅用诗,他用言论。不!他简直用责骂来赞美他的爱人!幻莲也是一个妙人。他能说出宽容的活。这一对情人求全责备如果出了悲剧,何如小范同周体予,冯新衔同沈葭呢!”
  伍宝笙是个快乐的人,至少她是不受困扰的人。这些好处要归功于她的天性与健康。她能平静地思索这一套偷听来的对话,也能淡然把它忘掉。她欣然忘机地站在这里,也就和她身边这一片挺秀的亚麻一样。
  想想余孟勤那样急躁冒火,又何苦呢?想想全校人那么愁眉苦脸,又何苦呢?想想蔺燕梅那么苦修受炼,又何苦呢’?这里有一个完全的人格。她完善。她目标看得清楚。她是最尽责的工作者。她的效率高,性情心境好。她是有内在信心同修养的。说她是得天独厚,可以。但是许多别人又何尝得天不厚?她一切在余孟勤所鼓吹的标准之上。而她有着余孟勤大风之下找不到的快乐的脸。她是快乐的,是值得赞美的。
  像这样的性格很自然而然地会照进痛苦之群的眼里,当然也有人也从她那里找寻希望。小童便说过:“我们现在是在黑暗时代了。而伍宝笙是一颗星星。看看她,才会维持‘光’的观念。否则‘光’将是不可思议的事而被人从字典里除去了!”
  伍宝笙锁上了园门回去。她回去发挥她那晶莹的光辉去了。这就是她的工作。正如鞭策同学是余孟勤的工作一样。而她的工作是不用力的。她不是秋风,而是春阳。在她的温暖下雪便融化了。草木便发芽了。在她行令时一切都是默无声息的。静寂而生气热烈。春意炽闹。但春天之可爱,总要在秋冬之后才能为人发现。伍宝笙是春天。
  然而现在不是春天。这正是一九四一,民国三十年年底。
  这正是昆明城疯狂地变繁华的时候,变罪恶的时候,正是学生们的最落魄的时候,学校光辉最黯淡的时候。但是在学校之内,这是秋风行令的时候。他狂扫败叶。他用暴力去察看各株小草明春生存的资格。他寓建设于破坏,他除垢清秽。又砥砺善良。
  这年的十二月,当日本派去美国的和平之鸟来栖还在吃香槟酒的时候,日本海陆空军的大偷袭,已经准备妥当快到目的地了。十二月八日,突袭珍珠港,同时几处齐举烽火。
  狼烟燃遍太平洋里,十二月十一日关岛失守,二十三日威克岛失守。二十五日香港九龙也被偷袭者攻占。
  这不是个小爆竹。这是一声春雷。学生活跃得很。从前要悄悄地去作的事,现在可以公开了。离校的学生,尤其是外文系四年级的学生,几乎全在盟军的机关里发现。桑荫宅也穿上了军装。诗也改了作风。转年一月二日,日军入马尼拉,十五日陷新加坡。中国军队带了一批学生作翻译官,在二月开入缅甸。他们走上宋捷军等从前走过的公路,也穿过凌希慧所穿过的森林。二月,雨季未到。北缅阳光正好。像桑荫宅这样的人校中不知道送出了多少。
  滇缅路上穿军装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投机商人的踪迹便少了。国军继续不断地开进缅甸的时候,那些商人便把走私的货物在昆明市上抛售了。战事发展的方向已经很清楚了。寒假中学生都抛了书去作战地服务工作。
  慢慢地雨季又来到了昆明。学校重新把学生吸收回来,学校用这样几句话来安慰学生。这话里很容易看出学校当局的苦心:
  “你们已经爱你们的新工作了。你们又已经明白过去学业成绩是可珍贵的了。我们现在允许大家在课余参加工作,正如同在军队中允许同学工余自修一样。你们工作是为了保护这个自由的国家,为了保护这自由的教育,我们的教育的目的也正是一样。
  “你们应该可以安心上完你们最后的一课,直到命令来征调你们走。你们却不可以自己离开了团体。免得最后给你机会求知识时,你不能得到,而调用你的时候又找不到你。
  “我们尽量给你最合宜的工作,也许能力高的人仅能发挥最起码的效用。那时你便要明白你的知识的责任,不要放弃了自修,而竟始终被当做一个起码的‘人’用了!
  “尽可能维持你的学校生活!”
  学校又规定了休学服役的办法。为服役的人保留学籍,又为他们的自修拟定办法。学校里面依了上学期余孟勤吹起的大风的余威,正常紧张地上着课。而同学心上那种枯燥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大家又注意到活动的份子。也常常想到如何能最快把自己造成有能力的人。他们仿佛多年苦修今天才知道过去苦功的意义,于是欣然笑了。
  学生办过几次很成功的募款游艺会来筹集他们后援工作的基金。这时蔺燕梅又成为大家爱戴的人。她的工作,她的态度,全是感动人的。他们今年不开春季晚会了。蔺燕梅的舞搬到校外募款的游艺会上去了。她的光彩更胜去年。
  雨季又来了,又带来了撼人惊魂的骤雨,又带来了爽人眼目的疏雨。也带来了洗沐山岳灌浚河川,连绵不休的大雨。风季吹干了的草木,又复苏了,风季堆积的尘土,也洗净了。河水又涨满了又急流着。树叶又绿又香。
  隐藏在温暖的泥土底下的春意,又在翼翼攘攘的蠕动了。这种不安定,难捉摸的春流,校园里的人很敏锐地就感觉到了。它在眼前闹?在耳根闹?在行动中缠手绊足地闹?全不像。这个不安定,顽皮的春的精灵是不容易对付的。仿佛在你脱下了笨重的冬衣,不打算再穿时,他便袭击你了,他捉弄得你不知如何是好;在走路时,想学春风里的燕子,轻轻地跳一跳。独坐时愿意学花朵那样微微地笑一笑。又想惹一惹枝叶又想触一触嫩草。因为这个顽皮的小精灵正在惹我们呢!正在触得我们心痒呢!
  这时候那咆哮了一冬的余孟勤便如静寂春画里花荫日影下苦吟的诗人,为节令所感召有点春倦了。他一句诗苦思未得,却弛松了困顿的脑力半睡半醒地看了花开,而觉得诗句不重要了。他的职责又离开他了。诗句中的生命流到真的生活里去。
  学校里的同学从无知地辛劳中忽然体验到了辛劳的真意义,一声春雷里,每一株小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虽然他们长得还没有身旁拱起的土高。然而既已受到风薰,迎到日光,也都知道如何生长了。当然一冬在土里的育养,秋风瑞雪的功绩不可埋没,但是冬天在哪里?多么难记起呀!
  就在困倦的余孟勤的眼前,就在他扫落的枯叶堆里新的植物又发芽,抽条,长叶,开花。蔺燕梅今年的光辉更盖过去年。那个以同等学力考入一年级的蔺燕梅今年是全校同学心目中的珍宝,教师口中的骄傲,校外人士眼中联合大学的象征。
  她的音容便是同学爱校的联想基础。“让她好好地在校园中长成!”是全体校中人的愿望。
  春暖花开。映了校园里池水上流动的影子,玫瑰又娇艳地呈现在大家眼前了。大家都记起了去年春季晚会的情景,也回忆了一遍这一年春风秋雨的经过。静默地偷闲安息一忽儿里。人人为自己安然无恙的一年回忆祝福,也为蔺燕梅今后的幸福快乐祈祷。
  池塘旁边常常有人看花。也常常有人低声向花朵说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却依旧没有人采折。
  在春季的快乐的活动里,余孟勤便显得笨拙了。后台上蔺燕梅的化装又是去请姐姐伍宝笙来陪着。在她自己扮好了之后,也顺手给姐姐发际戴一朵花。在前台依旧由范宽湖伴着。依旧是他华丽的歌声伴了自己的舞。他们又自己编剧。课室中的理论搬上舞台。冯新衔、朱石樵等的生花之笔压迫着观众顺了他们的思想走路!压迫他们慨解义囊来买舞台上给予的教育。学生们在春假中演了好几次戏。
  这一天范宽湖同蔺燕梅从礼堂预演了一幕新编的剧后,天色不过才下午四点钟的样子。两个人出来,并坐在池边草地上看玫瑰。范宽湖想改变剧中的对话。蔺燕海笑他不憧剧中含义。她停了一下。想想,有一句话有点难出口。她说:“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要改什么呢?幕一开,就是我尽力地打扮好了,跪在你的椅子前面,说:‘我是你手里的竖琴,你不调奏,我不成曲调。我是你笔下的颜色,你不画,我不成图形。我的颜色,美丽,没有你的爱情,就失去了意义!’你还嫌这句子不好。你哪里知道,戏中戏本来也不是人生呀。戏词天生是戏词呀!戏里佣人和小姐说的台词可以口吻不一样,为什么这种半醉时的人说话口吻不可以和醒时两样?”
  范宽湖不是好辩的。他就不开口了。其实这几句台词他们写的时候大家会意是专为了蔺燕梅这么漂亮的女角儿说的。这样的话,由这样的人在台上说出来,便不由得人不听下去。蔺燕梅自己心里清楚极了。她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痴情人的信。那些人从她台词中受教。多少感激涕零,甚至有人信上说:“我正是你们戏中所指摘的人。有一天你的影子在我心上,我一天不会忘了你们的教训,来救我罢。蔺小姐!”
  但是贵族似的范宽湖不相信世上有这么易感的人。他嫌这台词一上来太不像口语。太与他自己在台上的演说相径庭。既然蔺燕梅口气不要他再提起改词的事他便不说什么了。他顺手用铅笔在包书纸上描绘对岸的玫瑰。这时岸上正没有别人。
  小童刚好走过来便看他画玫瑰。蔺燕梅爱和小童说话的便说:“小童天天看你忙得很跟一只小蜜蜂似的。你有工夫来看纸上的玫瑰?”
  小童孩气得很,他说:“至少蜜蜂懂得玫瑰。范宽湖你画错了。这完全是人画的玫瑰不是真玫瑰。”他们这种对什么事都有兴味的争论,是蔺燕梅去耶露撒冷朝圣后,久已失去的快乐了。在大余那里仿佛快乐便是罪恶似的。
  “怎么不真?”范宽湖说。
  “蔷薇科的叶子都是五小瓣儿。你画的大片儿叶子有点像茶花。”小童说:“不信你绕到半岛上去看一看。”
  “来!咱们商议一件事!”范宽湖说:“有蔺燕梅在这儿。咱们有权商议。”
  “跟我商量?”她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地?”
  “去年我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想想他也真是冤枉。”范宽湖说:“闹得今年大家还谈论。如果我是你,就不愿被人比做花。乘今年不过是第二次花开,把这个俗气的说法摆脱开。我过去摘一朵花给你戴戴。花便是可以摘的了,你的身份就和花分开了。什么一天到晚人人说的‘校园里的玫瑰’也就叫不响了。什么我的那些倒霉外号也就没有人说了。”
  “我也实在讨厌这些俗气的外号。”蔺燕梅说:“大半年了,我认为人家都忘了呢,现在又叫了起来!许多在很远地方的朋友都写信来问我!”
  “不过这一下子,花可倒了霉了。”小童说:“你们一摘也许人人都摘。而外号未必消失。”
  “玫瑰花又不给子的。”范宽湖说:“本来是摘了戴戴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小童说;“天下除了绸花纸花是为人戴的之外,没有花开是为人的。”
  “不跟你说!”范宽湖说:“蔺燕梅你爱哪一朵?”
  蔺燕梅一年过来,对自己的看法改变很多。她早已不做玫瑰三愿的梦了。她倒时常想:“长成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直到伐木人来的时候!”。
  她听了范宽湖的话,便用眼找了一找。看见正对面,最上一枝,有一朵半开的,最饱满,最嫩。她指给他看。说:“就是那一朵。”
  “我过去啦!”他对小童说。
  “管你呢!”小童说:“去看看玫瑰叶子是什么样子再说罢!”
  范宽湖就绕到半岛中心去。那里很少有人到。有几只石凳子放在那里,半截已经埋在土里了。他用力摇了摇,土松了些,却搬不动。蔺燕梅半天看不见他的影子就喊:“你到哪儿去了?范宽湖!”
  “我在这儿哪!”他也喊:“这儿草真深。草里头还有石头桌子,石头凳子哪!恐怕从前这儿是可以坐着玩的地方哩1”
  他一喊,草里有几只出来觅食的田鼠便四散窜走了。有的慌得找不到路,竟会撞到他腿上。他惊叫了起来。
  “怎么啦,范宽湖?”她喊:“叫刺扎着了?回来吧,我不要花了。”
  “还没碰到刺呢!”他喊:“一只老鼠撞在我腿上!这儿真成了闹鬼的地方了!”
  他又用脚拨开草向前走。热带的丛草长得很高直齐到他腰际。地上又湿,才几十步远便很难走到。草里乱飞着蚊蚋小虫,挥也飞不散。手臂上,颈子上都被咬了。还有许多毛刺的草籽便抓着他的衣服。他再也想不到这玫瑰花墙后面的路这么难走。
  好容易挨到花丛背后,才发现花朵全是向阳临水开的。这背面并找不到花。他用手分开花枝子。手臂上被刺划得一条条的血痕。他赌气非摘到不回去。他一叫也不叫。对岸蔺燕梅同小童现在隔了花枝看到他了。
  “就是你前面最高的一朵。”蔺燕梅指给他看:“喏!”
  他伸手一比,差个三四尺,够不着。不是太高,是花丛太厚。枝条又密又多刺,他不能走过去。
  他弯下腰来,在邻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枝条没有塞满的洞。他可以伏在地下钻过去。他就又分开丛草往那边去了。对面岸上小童和蔺燕梅又看不见他了。
  半晌,他由花丛下面钻了出来。
  “小心!这可不得了。”小童喊:“再爬一步就掉下水了!”
  他忙停住,探头一看,可不是吗。丛草下面,已经是土岸的边缘了!他便小心地站起身来,牵了玫瑰花枝,沿了岸边一步一步试探着走。那边两个人替他提心在口。
  终于他安全地走到了那一朵花底下。用另外一条枝子把花的这一枝勾近来。
  “摘啦?蔺燕梅?”他喊。
  蔺燕梅心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花就是自己吗?我就是玫瑰花神眷顾,象征的人吗?梦话!叫他摘吗?为什么单叫他去摘呢?不叫他摘罢,那就不该叫他费这么大的力气爬到花旁边去!”她心上想着,嘴里说不出话来。
  “摘啦!蔺燕梅!”范宽湖又喊:“我快掉下水了!”
  “为什么他逼着问我呢?”她仍旧在想:“怎么小童不说话呢?怎么没有别人赶来拦他呢?如果谁也不拦,摘就由他摘吧!”
  “我说——我——要——摘——啦!”他喊:“我站不住啦!”
  “站不住不会回头吗?”她还在想:“你若是不想回头,伸手就摘,又有谁管得了你?”
  旁边小童看了很奇怪。他完全猜不透蔺燕梅的心理,于是他也说不出话来。范宽湖已经把花够到手了。
  有一只大马蜂飞了过来。“嗡!嗡!”地在范宽湖的头上转。他又不敢挥手打它。因为他脚底下泥土很松,立足不稳,如果一用力,土非塌了不行。他只顾去折花,不敢惹它。
  “喀—嚓!”一声。对岸都可以清楚地听到。花已经折下来了。蔺燕梅心上仿佛直插进一把冰凉犀利的尖刀一样。她不觉呵开了小口。手按在心上。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回来吧,范宽湖!”
  “这只马蜂讨厌!”他说:“老在威胁我!去你的!”他站稳后用手向马蜂一打。
  这又松又软的池岸如何经得起他的身体呢!他又用力非常之大。一挥手间,脚下的土松下一块。和去年邝晋元一样,“卟—通—”一声!他也掉下水去了。
  他自己,小童,两个心上没有什么事的男孩子,都觉得很好玩。所以当他从水里冒上来时,两个人都大笑起来了。他把手中的花向蔺燕梅摇了一摇,用嘴叼着,便从水里游过来。他说:“我宁愿从水里游过来,那边的路才难走呢!”
  蔺燕梅撇开心上的胡思乱想。也笑了。池岸很直,她接了花。含在口里,帮住小童把他拉上来。
  “到我屋去找件衣服换吧!”小童说:“这个样子回不去北院啦!”
  “一块儿去吧。”蔺燕梅一边把玫瑰花带在耳边头发卷儿里。这么说:“我也去看看小童养的鸽子去。”
  他们三个走到五号宿舍。小童进去找出衣服来,交给范宽湖到盥洗室去换。他便在屋外陪同蔺燕梅在鸽棚前面等他。
  有一只蜜蜂飞来落在蔺燕梅带的花上。“蜜蜂!”小童说:“小心螫了你!”他便伸手要去赶。
  “由它在花上停着吧!”蔺燕梅伸手来拦着他:“蜜蜂有了花不螫人的。”
  蔺燕梅要粮食喂鸽子,小童进屋子去拿。蔺燕梅等他走出门来便问他:“屋里有人吗?”
  “有。干什么?
  “有人就不说了。”
  “你想进来看看?”
  “不是。”
  “不是?那么是想偷东西?”
  “胡说!”
  “那么说老实话!你问屋里有人没有干什么!”
  “我是想进去看看。”
  “说实话吃不了亏。”小童说:“我给你去巡巡风。”他走进去,又出来说:“你可以进来。”
  “不是有人吗?”
  “不要紧。你进来就知道了。”他说着拉了蔺燕梅一把。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这原来是一个长形的房子,两边既然密密地排了双层床,中间看得通的甬道也就很狭了。又因为床排得太挤,完全是挨着的,所以邻床的人都用被单隔开。倒也像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蔺燕梅走进来便没有人看见她。
  “哪一张是你的床?”她极小声儿地问。
  “这一张。”
  “是上铺是下铺?”
  “上铺。”
  “妈呀!好乱!”
  “下铺就不乱?”
  “不认得人家怎么能乱说?”
  “好滑头!你说我的床怎么乱?”
  “被子,枕头,书,纸,无一不乱。床头上三层书架尤其乱得吓人!”她吐了一下小舌头。
  “床是因为太忙忘了铺。”
  “架子呢?”
  “三层架子,各有专用。井井有条。”
  “你第一层堆的是什么?”
  “衣服和书。”
  “第二层?”
  “书和衣服。”
  “第三层?”
  “两样都有。”
  “啊唷!”她忙忍住笑先跑出屋来:“气死人了。你就不会理一下?”
  “清理了不久也是要乱。这样呢,常常可以丢东西,于是也常有一下子又找到它的快乐!”
  蔺燕梅忍不住笑地看了他,又驳不了他的话。她的眼睛闪闪地散出快乐的光,仿佛告诉小童说:“留点笑话罢!做做好事罢!我笑得支持不住了。”她心里想得是:“你这个人真妙,仿佛就不会一时不快乐似的!”
  小童手里还握着粮食呢!他把一点高粱放在自己肩膀上,鸽子便停在他肩膀上来吃。他一两年来身体发育得高大多了。两肩又宽又厚,鸽子在上面抢食,他笑着看它们。
  “你要不要把高粱放在肩膀上?”他问蔺燕梅。
  “不,我怕。”她说:“给我一点,我敢让它们到手上来吃。你先告诉我,啄得疼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便倒一点高粱在她手上。鸽子便停在她手上去啄着吃。她爱极了。头发被鸽子翅膀扇得乱飞,她偏了头让开。母鸽子那红如珊瑚的小脚瓜不留情地在她手上抓。说疼吧,抓得也不重,也不会抓破。说不疼吧,真是被它抓得怪难受的。不一会儿吃得只剩下手指缝儿里几小颗粒了。有一只鸽子不走,它用力把小嘴往指头缝里钻。越钻高粱越陷得深。有时也叨着手指的皮肉。她实在忍不住痒了,便笑了起来,轻轻吻在鸽子圆圆的小头上一下,放手扔下了高粱叫它飞了。
  小童看了蔺燕梅的样子,觉得别人说她比去年美是不错的。蔺燕梅问他:“你想什么?”
  “我想给这只鸽子取一个名字。”
  “叫做什么?‘最后一粒高粱’好不好?它实在很淘气。人家都飞了,他偏啄!”
  “也好。不过我不想用这么一个实物的名字。我叫它‘梅吻’”他说:“你对待鸽子比对待玫瑰花好多了。”
  范宽湖换好了衣服回来。两个人一同送蔺燕梅回宿舍去。范宽湖穿了小童的衣服,蔺燕梅戴了池边的玫瑰!第二天这事便传遍了全校了。
  “校园里的玫瑰”是不容采折的。这样的行动激怒了全校的人了。范宽湖失足落水是他应得的惩罚。小童不能尽校园中一份子的责任从旁拦阻也必有他要受的罪责。蔺燕梅是给自己造了厄运,大家悲伤地等候着。又悲伤地祈求上苍的宽恕。
  还有人解释说那一只适巧飞来的马蜂便是余孟勤!他是来攻击这折花的人的,可惜没有拦得住。这个说法太神话味了。大家欣赏这一点小聪明,却不肯代它宣传,怕被听的人驳倒。当然更没有人敢去告诉大余。
  大余听见蔺燕梅第二天告诉他这一场事情,他笑着对她说:“你觉得怎么样?燕梅?”
  “更麻烦了,”她说:“我们想这种用花来比喻我的说法,是去年那一时的话。今年给废除了也就算了。谁想到这一来,传说得更热闹了。不过我也值不得去管他。这些话也不过是大家说说高兴罢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大余说:“我只想从这件事里听听你的论调。你自己把理想提高,把希望放在比被人欣赏而已的一朵花更高的地方,就很够了。不过在旧梦想破灭,新目标未来中间,以上总有一点不舒服罢?哈哈!”
  “没有!没有!”她紧接着说。但是她继而一想,去年在池畔,映了水上微弱的光看花开,那时候似梦非梦地在水里见到过一个美丽,又怪异的影子。心上疑虑得很,身边有姐姐可以告诉。这次范宽湖折花时,自己确实有一点感觉,本想告诉余孟勤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再开口了。
  “由他们这么去说好了。”大余说:“人人把你当作校园里的玫瑰来爱护,希望能把你好好保护在校园的良善环境之中,这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学校里能有这么一个重心,我们确实可以利用来作许多有益大家心理的事的。现在至少可以保存一片好花。你心上想什么燕梅?”
  “我没有想什么。”她说。
  余孟勤他们研究院的学生享受和教员一样的待遇。比方说住房子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好房子,却可以一个人有一间。蔺燕梅有时也进来坐一坐,像现在这样的。此刻她心上很乱,想不起说什么好来,忽然注意到这屋子特别整洁,便对他说:
  “昨天我到小童屋里去看过一下,他真是气人,把屋子弄得非常之乱,又偏有许多解释。”她就把小童的笑话对大余讲了一遍。
  “我喜欢整齐一点。”大余说:“人乱了,思想也难免乱。”
  “你不能这么说他,他思想乱吗?”她说:“我倒觉得他有趣得很。”
  “我倒不是说他思想乱。”他说:“其实他的思想很好,很灵活,敏捷很自由。这也许和他这股子乱劲儿有一点关系呢!人的脾气是很不一样的。话又说回来了。你自己不是很喜欢把屋子收拾得非常整齐吗?”
  “我的整齐和你的整齐不同呢!”她说:“你的整齐太死板,太可怕!”她瞥了他一眼:“我的整齐中有点缀,有热闹,透着喜欢。倒有点和小童的乱有点相像!他乱得可爱!”她顽皮地挑逗大余。
  大余也笑了说:“你这个小叛徒,渐渐地敢在耶路撒冷欢笑了!”
  “我是春天!不是大家都这么说吗?我要使耶露撒冷古色古香的城墙上也开花长草。使尘土盖了的面孔也笑呢!”她笑着走了。把大余留在屋里。大余嘴上也挂着笑了。他觉得蔺燕梅是真可爱的。
  这天晚上那一幕新剧便上演了。她的角色很重。从最初一幕到最后幕落的时候,她都有繁重的表演。他们是在城里借了那一家常为他们所光顾的南屏电影院来演出的。于是蔺燕梅便在平时刊登那些她爱好的明星们名字的地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只要学校的剧团一有公演的消息,广告上一有她的名字,那座券是不用费力去推销,捐款的人自会找上门来把票抢买一空的。
  公演的性质与春季晚会不同。蔺燕梅的心理和去年两样。去年她是一个新来的一年级生,是一只怯生生的小鸽子。她谦虚柔和地用一只歌,几节舞来结交一校的同学。也真赢得了大家的友爱。今年是作一种工作了,背后有全校同学的支持,自己不过是一个出面的发言人。她研究剧中人的心理,琢磨表情和语气上的小手法。像在课室上学习功课,又像是在校外参加一个运动的比赛。她不像去年那样敏感地常想到自己。所以当掌声四起,绒幔合拢来之后,她也立刻恢复了平时神态,笑语询问自己的同学,今天成绩怎样。不太兴奋,也不太伤感。
  这一出新剧的结果,自然又是很成功的。观众如同是被诸葛亮算定了的曹兵一样,什么时候紧张心跳,什么时候才松一口气。在那一句话之后要笑,在那一个场面下要哭,一丝一毫都不曾逃出他们事先的推测。
  蔺燕梅下得台来便去化妆室里卸妆。伍宝笙迎着她赞美她的成功。她看见姐姐走过来,便仰起脸来叫姐姐亲一亲。陪了姐姐坐坐,先不卸妆。范宽怡也有一个角色的。她下来得早一点,还在那里。另外有些下来得更早的女孩子已经走了。
  这时照料前台的梁崇槐也来了。她们姐妹的国语始终还听得出几个广东声母来的。便不能上台。但是前台的招呼真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燕梅!你今天真不得了。”梁崇槐进来和她们坐在一起说:“一开幕那几句话简直把大家的魂都吸去了。”
  “你的魂呢?”范宽怡有深意地问:“也在台上吧?”
  “有你多嘴!”她说:“我喊余孟勤,去给几个进来晚的人找座位,他都听不见我的话!”
  “我的可怜的圣人!”蔺燕梅说:“姐姐,我劝过他不必来做什么照料。他偏咬文嚼字地说上一套大道理。来了,又不中用!学校里人多得很哪?他又不适合做这件事!后来呢?惹你着急了吧,崇槐?”
  “后来他等你跪在范宽湖面前把一大段儿话都说完了,才领人家去找座位。等他走回来了还告诉我说那头一段对话很动人,不该打扰大家的注意呢!”
  “他现在在哪儿?我想问问他是不是要等着送我回去?”
  “我就是替他来看看你卸妆了没有的。他和大宴什么的几个人在门口算今天的账呢!我去给你问问去。”她说着又走了。
  等到她走了之后,范宽怡,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低声告诉她们说:“你们知道梁崇槐这一趟是干什么来的吗?才不是那么一回事呢!她是来看看我哥哥在不在这儿的!看她这个找劲儿大概是没有找着。
  “燕梅!你还蒙在鼓里呢:自从昨天你戴了那朵玫瑰之后,她在大家谈论的时候也给编进去了一点新材料。她说:‘如果那一只马蜂是象征余孟勤以武力来保护蔺燕梅,那么咱们的故事就热闹了。范宽湖岂不是向蔺燕梅献殷勤求爱吗?哼!他没想到这么一来呀,是把人家玫瑰花伤害了!所以得到了落下水去的处罚!’你们听听!她说别人我不知道,说我哥哥,我不明白吗?我早就知道我哥哥的事。他是个爱玩的人。根本女朋友也多。去年夏令营回来之后,常常和她们姐妹们打打网球什么的。这又有什么呀!她就存上心了。我听了她那话,当时真想说:‘我哥哥献殷勤给蔺燕梅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摘了花给你!’可是这样的话就不和气了,我不能说!”
  “刚才她跑进来,那声口听见了没有?她是说你在台上,把台下的余孟勤的魂儿勾走了不要紧,别把台上我哥哥的魂儿也勾去了!她早说过这戏一开头你的台词不好听,她也跟我哥哥说过好几遍。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她!听见我用话套了她一下‘你的魂儿呢?也在台上吧!’她不就火儿了吗!”
  “我就不许我哥哥跟这样小气的人接近!我越想越气!我去把我哥哥找着,让他跟我、跟周体予一块儿回去!不陪你们了!再见!”她说着就走了。
  “你听了她的话在意吗?燕梅?”伍宝笙问。
  “什么魂不魂儿地,真难听!”蔺燕梅低了头走到梳妆台前去;“卸了妆,咱们一块儿回学校。姐姐,等我好吗?”
  “我当然等你。”伍宝笙很累了,她便躺在沙发上休息不起来:“小范长得挺俊的一个女孩儿,说话就是这么扎耳朵!”
  蔺燕梅拭净了脸上粉脂,洗了手,衣服还没有换,忽然伏在梳妆台上抽噎地哭起来了。
  伍宝笙听见吃了一惊,忙过去抚了她披着卸妆用的丝巾的肩膀,弯下身去问她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姐姐!”她听见姐姐来问,不觉更加哭得伤心。“我就是想哭!”
  “是为了小范方才说的话?是为了崇槐不该背地里说你?”
  “也不完全是!姐姐,我就是要哭一场才痛快呵!”
  “是为了怕这话也传到孟勤的耳朵里去?你不愿去解释?”伍宝笙的心被她哭得挺凄凉地,她忍不住一路猜下去,希望能有一线之路可以安慰她。
  “也不是这个。孟勤不在意这个的。”
  “也别这么说!你怎么知道呢?他听姐姐的话的。你瞧,上回咱们三个人回去,我不是说过他跟女孩子说话要学着和婉一点吗?他想问是什么理由,姐姐告诉他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理由。说得不和婉就不理你!’你看后来他不就好得多了?这一回若是叫小范到处一说,也许就把事闹大了呢!你放心,有姐姐替你解释。好燕梅!可千万别先把自己急坏了呀!”
  “不是为着这个!姐姐!不是为着这个!好姐姐,把你急坏了。你看我不哭了!妹妹已经不哭了!”
  “别!别!燕梅!你还是哭,还是哭罢!想哭就哭一场。可不要强忍着!”
  “姐姐,你简直比妈咪都爱我!姐姐,我也哭够了。我不哭了!你永远这么爱我罢,姐姐?”
  “姐姐爱你,心上爱得你都疼得慌!你真不哭了?不哭了好!”她说:“哭得我也难受,不哭就不哭罢!”
  “世上真有这么体贴的人吗?”蔺燕梅禁不住要这么想。大半年来与余孟勤在一起,好像把女孩子的柔情都已经忘了。耳朵里天天听他嘲骂:“女人脾气!”“女人话!”自己也竟会依了他的话忍住泪。泪水向肚子里流得久了连哭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哭了。
  “姐姐竟会跟从前完全一样!姐姐竟似比去年还要可爱!这是可能的吗?半年来我转变得这么厉害她会没有一点猜疑?她会一点都不感觉陌生?
  “我有话不敢说,有气闷不敢向人哭。我忍不住的热泪想用袖子挡回去。她就会跑过来问我,这么替我想得周到!她不怕我不跟她说真话吗?她不怕我用应酬的话伤了她的心吗?半年来我疏远了她,我冷淡了她。可是似乎她在心上一直看顾着我!”
  姐姐看了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心上可怜起她来。这一双眼睛流出渴幕祈求的光,却又有怀疑和畏缩的意思。她像是违背了母亲教训的孩子,只希望一顿好打,真受不下那无条件的宽恕与无边际的慈爱。方才伍宝笙心上想着范宽怡的话,觉得这个孩子那么平静美丽的心会一下子受到这许多难排解的扰乱。亏她能淡淡处置了这一场流言,自去理妆,心上也诧异她会这么老练。那时觉得多余有这么个爱忧心的姐姐,就又爱她长成人了,又恨她忘了自己。等到她哭出声来,她就全忘了方才想的事。她为什么会哭了起来呢?这个人人称美的女孩子,这个人人妒慕的女孩子,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会有泪水来浸湿她的脸?她心上会有什么难清理的忧伤和隐痛?
  这一声哭怎么能叫伍宝笙忍得下呢,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胜过同胞姐妹的蔺燕梅,怎么用这种畏缩的眼光来看我呢!
  伍宝笙探索着蔺燕梅哭泣的原因还没有得到结果,蔺燕梅已经撇开了她的难过来追寻过去的友情了。她极平静地,好似想过多时地说:
  “姐姐,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你是真为我着急。从前你喜欢过我。现在还是关心我。可是许多别人呢?恐怕已经离开我远了!从前我在人人心上都一样。没有人猜测我,只有人走到我身边什么顾虑也没有地和我说话,她们问我的事就像是谈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那时我的一切连心上想的事都是大家熟悉的。现在你看,走到我跟前,大家就什么话都没有了,却去背地里飞短流长!我是不是已经在这一圈儿里存不住身了?我怎么能不难过?”
  听了这样的话,伍宝笙的思想也被转移了。她才回想到方才走过来劝慰的时候,情切心急之中,倒平安渡过了一个感情上彼此试探的险滩。幸喜她俩相违未近又都触到了盛满了泪水的心。
  女孩子天生不该演什么无情的角色的。她们在年轻的时候若是身边没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来倾听她的忧愁同秘密,她便是极不幸的。而且事实上这也实在是心理发育上一个大病害。
  蔺燕梅苦撑到了今天,实在不该再支持下去了。她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这种在余孟勤压力之下再也不可能有机会说出口来的活,她禁不住倾泻在伍宝笙面前了。
  伍宝笙太懂得她的意思了。一半从言语中听懂,一半凭她那聪明的心智感觉到了。她仿佛在田野外日暮的时候找回来了自己哀鸣的羔羊。她紧紧地把蔺燕梅抱在怀里,紧紧地把她圆圆的头颅压在自己胸上:“不许胡思乱想,燕梅!姐姐是始终爱你,多多少少的别人也都比爱他自己还真挚地爱着你!记得史宣文罢?”
  “怎么会忘得了她!我还不知道欠她多少信呢!”
  “史宣文她也这么爱你!她在那么远的地方,跟你分别了这么久,还是一样爱你!”
  “可是我得到的只有猜测跟闲话!”
  “就是因为我们爱你可是吸不住你!”
  “只要你们说这么一句明白话,我就会过来吸住你们!拉也拉不下来,用刀子都割不掉!”
  “我也想得到你是这样,燕梅!爱起一个人来也是这种穷凶极恶地!我想着就恨不得只要看到那日子一来,我死也甘心!不要再看下场!我想看看那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姐姐,我说得是你们呀!是你跟史宣文呀!”
  “我们不会是的。因此我们才灰心得很。不说傻话,想想罢。有什么机会能叫我们将来永远跟你这么接近?”
  “所以啦!所以你就觉得不如现在省下这份心了。一不理我,就是大半年。让我一肚子心事自己去摸索!你就不闻不问!”
  “你这么说罢!你忍得下心就这么说罢!”
  “你说你的罢,还像从前一样拿我当你的妹妹,你就让我听听你猜测的是什么罢!”
  “我们没有猜你什么。正跟你说的一样,我跟史宣文等着听你自己讲呢!可是我们等到过什么?我还看见了你今天哭,史宣文不是更可怜吗?连你今天哭着找姐姐了都看不见!燕梅!我恨不能天天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听你这种没有来由就哭起来的声音。看你仰起来问姐姐爱你不爱时候的脸!”
  “可是你才刚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平平淡淡地!倒像是用宽心话来劝我似的!”
  “不是真有这种没办法的事吗?我心上真恨我先毕了业了,搬走了,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可是你也真变得快!才半年,若不是你这么问,我都不敢冒冒失失地抱起你来呢!”
  “姐姐,我事实上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我半年来哪里变了什么?还不都是别人乱猜,乱讲!像小范的那些话一样!我一举一动都是惹人说话的!我不动了!明天戏也不演了!我念书又好像给人家也判定了什么目的似的。我书也不念了。我回家去!不是我不要学校,是同学们容不下我!”
  “群众的心理这样,我们能责备谁呢?我也恨他们不负责任地编造新闻。他们就像是个无知的孩子。跟他们不能生气的。同时,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大家对你只有太多的好心,并没有一丝一毫坏意思的!”
  “可是他们不断地伤害我。我就不许躲开他们的伤害么?”
  “伤害也是无心的。你又不会真为他们害着了,可是你若是一走,就如同把这个无知的孩子抛弃了!不许他悔过不许他爱你一样!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想像得出来你不得意地走开之后学校里大家悔恨伤心的样子!一个蔺燕梅,大家不配爱护,把她激刺得伤心走了!慢慢地事情明白了,说无聊的猜测的话的人便在大家眼目中成了罪人!”
  “他们今天放流言来满足自己对我的好奇心,那时候也是罪有应得!”
  “你自己呢?在姐姐的心上也就有了放弃责任的罪名,在余孟勤心上也恐怕得不到原谅!”
  “又是他!又是余孟勤!你也这么说我!”
  “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不承认他的言论很受你重视么?’他的批评,意见不是你一个人在传达么?他批评别人的话,你连宣传,带解释地。可是批评起你来就不行了?你不重视,我重视!”
  “要说就先说你自己的意思,别提他!”
  “就说我自己的意思也一样!”
  “你放不放我走?依你的意思!”
  “我不放!”
  “不放就永远这样把我抱住!”
  “就抱住!”
  “好?这是姐姐自己说得了!这以后不能再怨我什么吸不住的了!你把我紧紧地抱住罢!抱得我透不过气来罢!能够叫我安心地一动也不动,耳朵里半句鬼话也听不见,我才能真正的不再想哭!”
  “傻孩子!慢慢地再跟你讲理!”
  “傻孩子,不听!傻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越讲理越没理!”
  “我问问你,姐姐肯一直把你揽在怀里,你用什么来报答她?”
  “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儿地都给了姐姐,还用得着问要什么回答?”
  “姐姐要妹妹作一件事当回答。”
  “只要姐姐说出来!”
  “姐姐就说,不过不一定要强迫妹妹答应。”
  “不对了!姐姐心里有不能告诉我的话了!我已经觉得姐姐抱得不紧了!”伍宝笙本来是抱了她的头。自己眼往前看的。现在低下头来看她把脸埋在自己臂弯里,真像一只小羊。她咕噜咕噜地又像一只撒赖的小猫呢!
  她顺手抚着她的头发说:“先别着急,燕梅!姐姐也不一定要妹妹什么给报答。姐姐不说了。姐姐的爱本来是无条件的!”
  “不要听这种小说似的迷人的话!我受人爱还要有条件地受呢!”
  “鬼孩子,你要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才甘心!”
  “我已经知道了,姐姐!你随便说什么要求罢,我都答应。我已经想到了。即使会想错了。我就瞎猜!我没有不能答应的!”
  “你真的把自己给了姐姐?姐姐可要收下这一份厚礼了?这是真的啦?”
  “是不是姐姐不想要?是不是姐姐嫌太多了?是不是姐姐赚太晚了?”
  “可怜!姐姐的眼泪到底叫你挤出来了!让姐姐也哭一哭吧!”伍宝笙觉得站不稳当了。有点太激动。她们相扶着退到沙发上痛快地哭了。但是心上也就马上松快许多。他们这才能算是彼此接受了赤诚相见的心。在她们心上都有一个决心,就是:“无论她心上曾经怎么猜想过我,我也要跟她解释一回!”这种感觉是非常迫切的。这种决心也是牺牲性质,又是赎罪性质的。一切是为了不忍舍弃这友情。又是因为不解释是太冤枉了的原故。谁都是没有一句不能相告的话的。谁都是一片诚挚的心!此刻她们真快乐呀!
  “燕梅!费了这许多话才说到一起!你说我们大半年来没有变吗?你说我们没有彼此疏远过吗?”她们又都得到了宁静,有如远游还乡。她们痛定思痛,正可以从挂在带笑容腮上的泪珠晶莹的光里看出心境来。
  “都是我一个人的改变!姐姐,都是我一个人不好!”
  “是我疏忽了你!我有好些话要告诉你!我对你的要求也就是要你好好儿地听下我的话也说出你的!”她痛快地直吐出来,因为这又是自己可以任性地爱可以任性地疼的妹妹了:
  “我疏忽了你,史宣文责备过我!我听见过余孟勤跟你被人谈论,没有去问你的心事。我从许多地方知道你未必快乐,可是我骗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你是快乐的假设!我现在都要告诉你!要从头儿跟你说!”
  “我也要从头儿跟你说:我一心的话都要告诉你!你不要我说,我也非说不可!你不知道那个没有人说的滋味多难受!我一闷了就想哭!你说我怎么能够不哭!我方才哭就是为了这个!可是在我没有人可说的时候,我听见了别人胡猜的话了!我就生气人家怎么可以不来问我,而去凭了自己的高兴来猜我?我生气了就不哭了!我一忍就忍成这样!”
  “把姐姐,把史宣文,也当做大家一样来看待?跟姐姐也是可以赌气的?一进学校来,又生疏,又害怕就要姐姐了。到了二年级会飞了,就忘了姐姐,你怎么能叫人不寒心呢!算了,说你的吧。”妹妹听见姐姐这样的话知道这里面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作娇地笑了。姐姐看了她那个神气,想想她在舞台上的模样儿就说:“燕梅!你是不同了。你台上台下都混身是戏!”
  “台下的戏难演得多呢!你看,又没有说明书!不能卸妆下来现身说法!”
  这时候余孟勤敲敲门进来了说:“咦!什么事情姐妹两个笑得这么好?”
  “怎么你今天也说起姐妹两个了?”蔺燕梅说着看了伍宝笙笑一笑。
  “不是姐妹两个么?平常我是用什么话称呼的!”
  “自己就忘了!上回散戏也是姐姐陪着我,你一进来说:‘咦,你也在这儿?伍宝笙!’你就会忘了!我不高兴半天呢!”
  “你的心真细,燕梅。我实在是忘了。这两句话也没有什么分别呀,是不是,伍宝笙?”
  “你说没有就没有罢!”伍宝笙也笑着看了蔺燕梅说:“不过从这儿看起来,在说话的词令上你可比燕梅差多了!”
  “我大概是没看时辰就闯进来了!”他也笑了:“碰上你们的联合阵线啦!是不是因为燕梅的衣服还没有换?我该先退出去?”他便笑一笑退出去了。
  “燕梅,你看余孟勤这么高兴的样子,姐姐能不觉得酸吗?”伍宝笙探着蔺燕梅的口气说:“快换衣服吧!别叫他等久了。”
  “姐姐自己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蔺燕梅一边脱下演戏穿的衣服一边说:“咱们今天的话接不下去了怎么办?”
  伍宝笙一边帮着她把头发握好,给她穿上平常的衣服,又给她扣钮扣。她自己弯下腰去拉袜子。姐妹两个要说的话很多,偏偏没有时候了。便在想主意。
  “就这么走啦?回去啦?”蔺燕梅又问了一句。她们都被上了大衣。
  “不回去还能怎么样呢?”伍宝笙说:“先走出去再说。”她们便把东西理好。留在这里明天演第二场要用的一概不动。各人提了自己一个小包走了出来。
  门口又多了几个人。大宴、小童、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周体予,梁崇榕崇槐姐妹也都来了,是要集齐了一块儿回去的。正好她俩开门出来,大家就一齐走。这里离学校相当的远。简直要穿过整个昆明城。散戏时已经是十一点多钟现在十二点也过了。不凑在一起走,一路上未免有点心战。
  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
  “好!明天见。”她们说:“困死了!”两起人就分手了。
  “姐姐,我也想到了。”蔺燕梅快乐地说:“可是我已经困得要命了。”
  “管他呢!明天晚点儿起。”她说:“反正又是春假,又是演戏了。理由充足得很!”
  大余在一边听见说:“燕梅见了姐姐,就跟学校里的小孩由家里人来接回去似的那么乐!可以有一天不挨骂的逃学了。”他笑着说:“明天见,我也到了!”就同范宽湖一块进北院宿舍去了。“你也就跟小学教员一样当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干些不许学生干的事了!”小童马上也替蔺燕梅回敬大余一句。大余听见笑着走回他的宿舍去了。他那嘹亮的笑声隔墙还可以听见。
  到了南区宿舍。伍宝笙同蔺燕梅也和他们说了:“再见!”进去了。剩了三个男生往新校舍北区本部走。
  “大余这个人我就不敢跟他开玩笑!”周体予说。
  “不过小童把他同蔺燕梅比喻得也真像!”大宴说:“他们彼此拘束着也好像分开了才有快乐似的。”
  他们也都困极了。说了:“明天见!”各自回屋去睡去了。
  蔺燕梅随了伍宝笙回到宿舍里开了电灯,先坐下来歇一下。她们教职员宿舍的灯是不熄的。到了夜深,用电的人少了,还可以特别亮些。
  “姐姐没有燕梅来收拾屋子、就由它这么乱着了。”伍宝笙笑着说。她便过去把桌上许多纸理一理整齐放在桌角上。又把白色桌布拉一拉平。蔺燕梅忽然想起大余同小童两个人的屋子,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余孟勤一屋子全是书,排在那里都像是板起脸的批评家。她不大敢去惹。那桌上是没有桌布的。桌面洗抹得干净可怕。
  “理得太整齐的屋子我不愿进去坐。”她说:“那儿好像没有我插手的份儿似的。”她说着就帮着姐姐把脱下来的衣服也叠一叠。
  “姐姐有妹妹在屋里,就还有一样事懒得做。”伍宝笙说。
  “我知道的。我现也才又打扮起来。寒假前也都没有功夫打扮。”
  “就是这个话了。”伍宝笙一边去理床,一边说:“有一回史宣文来信问我说,你现在是不是连打扮都忙得没有功夫了?我就告诉了她。她就写信来数落了我一顿!”
  “其实她也不打扮的。”蔺燕梅说:“倒是史宣文跟你的信上都说我一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地都说到你。”她说:“信你也可以看。其实不如等一会儿让我一段一段儿地跟你提。只要你先说说你离开了我们都躲在哪儿去玩,我那些话才插进来。”
  “我哪里玩了!”她说:“我受了一场罪。”
  “余孟勤给你罪受?你为什么那么可怜地就受他的?”
  “也不是光怨他。姐姐你别骂他。我到现在也觉得他没有错。”
  “我也仿佛觉得他不会有错。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
  “就是他这个人脾气太怪!可是有时候我不能不这么想:脾气怪也只有多体谅他一点。他实在比许多没有脾气的人强。同时他待自己也未尝宽松。那还能怪他什么呢?他对别人求全责备,他对自己也是一样,倒是很公平的。这么一想,也就不怪他了。”
  “你另外还见过比他还要叫你佩服的人吗?”
  “见过没见过不能当尺来量他的。比方说我们自己没有亲眼见过,还不能从书上,从历史上去找出许多伟人来吗?可我们身边还是可以有许多吸引人的,活鲜鲜的性格。”
  “姐姐说话不爱绕弯儿的。我问问看,我的妹妹恋爱他了吗?”
  “姐姐,你这是对一个女孩子捧场的应酬话呢?还是真多心找?”
  “你自己说呢?”
  “真关心的话,可也要真给我分忧。”
  “当然。”
  “姐姐。”
  “什么事?”
  “电灯太亮了,不好意思换衣服。”
  伍宝笙笑了。她把灯熄了。说:“只有一套睡衣了,那一套没有洗来。咱们都不穿罢!”
  “那多难受!”
  姐姐笑了。妹妹也只有这么办。她们脱下衣服睡好。蔺燕梅要把衣服一件件地叠齐了。伍宝笙不许她这么多事,就把衣服都丢在椅子背上。
  “你爱他不爱?”姐姐就问。“他就没有这么问过我一句!你信不信?”
  “你呢?”
  “我怎么能够问他!”
  “真是天知道你们怎么闹的?”
  “难听死了!那么我问问你!姐姐,平常你都是怎么闹的!”
  “姐姐一向老实得很,一闹也不闹。”
  “我们光是念书,而且几乎天天是口试,也一闭都不闹。”
  “不斗嘴了。”姐姐说:“男孩子们我真觉得他们特别。平常收的那些鬼信,不是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爱啦爱地写了一大篇!”
  “我也这么想过。也许是他还有话没跟我提到?也许是他还要等些时候?不过我都不管这些个,我反正念我自己的书。有他帮我的忙可以省许多事。所以听见别人乱猜,或是老把我和他连在一起说,我就不高兴,就怪气闷的。”
  “万一是这样呢,燕梅?也许他不愿流俗。他已经满心爱你了,他不说出来?”
  “这样的情形我也想到过。不过这不像他做的事。他有一句就说一句。半句也不少。半句也不多!”
  “他给你写信不写?”
  “天天见面还写什么信?”
  “这可不一定!天天见面一样有写信的。不光是刚一分手马上想写,还来来回回自己当信差。把信带来带去,换了看的。有的还怕看错了意见,当了面连念带解释的呢!”
  “我倒不在行!”
  伍宝笙假装打了一个阿欠,说:“我也就困了!”
  蔺燕梅听了气得要命说:“有这种说法的!有这么坏的人!”
  “我实在困了!”
  “还有一件事奇怪,姐姐!”她就摇她:“有一天我去还他书。听见他在屋子里跟几个人在骂女同学!骂女同学不爱惜身份。骂得好凶!”
  “他骂谁?骂你!”
  “他是普遍地骂,大骂而特骂。”
  “骂些什么?”
  “骂交男朋友太随便。”
  “咳,在你没进这个学校以前,他已经骂了好几年了!”
  “他骂的眼前一天对我说的话有一点关系。”
  “他跟你说过什么?说你不该限范宽湖演戏?”
  “不是,不是!这话早得很了。还在上个学期。有一回我们到火化院去,看见幻莲师傅在墙上挂了一条自己刚写好的字在欣赏。……”
  “他写的是什么?‘别忘了自己脚跟底下大事’?”
  “你也看见了?”
  “我没看见,我倒是听见了。”伍宝笙俏皮地说:“后来你们就到陆先生的花园里来拌嘴是不是?”
  “你在花园里?”
  “要不然,门怎么会是开着的?不过,放心,燕梅。姐姐光偷听,没偷看!”
  “讨厌鬼,你为什么不偷看呢?现在跑来卖好儿!”
  “姐姐怎么看得下去!从前天天跟姐姐在一起的,现在见都见不到了,还看得下去她把亲姐姐的小嘴,给别人亲吗?”
  “你胡说!再乱说我就哭了!”
  “真的,燕梅!那天我听见你们说话,我心上真奇怪!真没听说过有这么样儿的一对儿!又是拌嘴,又是哭!满口哲学,人生地都是大道理。拿骂人来当温存,拿教训来当亲热活儿!我听了真气不愤!余孟勤就不配有女朋友。我这么俊的妹妹陪他在花园里走一走,他会嫌她是女人!是女人就做女人,为什么要当男人?偏偏这个妹妹不争气,就服他说!”
  “可是他说的那个追求完备的话是对的!”
  “对!也没有那么个吵架似的说法!”
  “那还是好的哪!第二天我不是去还他书吗?就听见他骂人了。我就没敲门也不敢多听。听了两句就走了。他说,女同学简直也不肯矜持一点,也不想想刚跟这个闹翻了怎么变得下脸来又跟那一个好?”
  “有些人也该骂!”
  “还有呢,他说:‘我也真奇怪还会有男人去爱她!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在她头发里闻到另一个男人的狐臭气!’”
  “这个人有神经病!”伍宝笙扑哧笑了:“别人的狐臭气怎么会跑到人家头发里去了?”
  “姐姐!”蔺燕梅也顽皮起来:“你看像这样,我也是听了之后想过的。把头往这儿一靠,比方哭一场,胳肢窝的狐臭气可不就传过来了?”
  “哦!余孟勤很高!他有狐臭?别钻在我这儿,我痒,我又不是余孟勤!”她故意这么说。却不去推她的头。
  “胡说!姐姐,你气死我了!”
  “哦!他没有狐臭?那更好了!”
  蔺燕梅斗不过她,就翻过身去伏在枕头上装哭!
  伍宝笙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也就去劝她。一边说:“余孟勤连抱都不抱你一抱?”
  “他就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甚至都没有故意拉过我的手!姐姐,你看他这个人!”蔺燕梅又翻过身来说:“我相信他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可是他就会想得出这么难听的话来说。”
  “这话不算是坏活。我看哩,倒是好话!是他自己也求完全的话!他是说他自己就不会去爱那样的女人。而且他又是在说他爱你!你不滥交男朋友,他知道的。”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是你们头一天谈过追求完美的话吗?不是你说他骂人的话跟你们谈的事有关系吗?”
  “姐姐,你也是这么个推想罢!”
  “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说他骂人骂得对罢?”
  “对的。他自己也这么管束自己,这是很公平的。”
  “我回来之后心上也这么想。”
  “于是你就决定你爱他?”
  “什么‘于是’不‘于是’地!你现在于是怎么样?”
  “姐姐敢于是怎么样?姐姐于是就不说话了。”
  “我想得也可笑。我说管他骂谁呢?反正没骂着我。”
  “底下你就想:‘管他说明不说明,爱我不爱呢!我有资格被他爱!,是不是?”
  “我还有一句话。”
  “那就不好猜了。”
  “姐姐,你可别告诉别人?”
  “不告诉!”
  “我说:‘你这个怪人,只要你自己做得到!……’不来!我不说了!”
  “小点声儿说!”
  “不成!说不出来!”
  “‘我等着嫁你!’是不是?”
  “我说‘我一碰也不让别人碰!’”
  外面下起雨来了,雨下得非常之大。她们开灯来看窗外屋檐不断淌下的水,仿佛是一挂珠帘。气温降低了,伍宝笙拉过一床毛毯来加上。再把灯熄了。身上压得重一些,两个人也偎得紧一些。
  由雨声做一点掩饰,仿佛就可以放胆说一点心里的话似的。她们絮絮地谈着。蔺燕梅忽然想到雨太大了,担心园里池边的玫瑰。
  “你都让范宽湖摘了给你戴了呢!”
  “姐姐!当时听见他喀嚓!一声折下来的时候,我真觉得像是心上叫人扎了一刀!”她又想起那令她心悸的一声来了。她们静默了许久。
  她们又谈到了范宽湖。
  蔺燕梅真是半点存心也没有,可是她毫无办法跟梁崇槐解释。伍宝笙也觉得没有办法。她说;“尤其是这个小范,老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哥哥似的!”
  “你说嫉妒的心理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叫人看了真觉得可怕!”
  “我总觉得这种心理难懂,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燕梅,一直是得意的人,是不会想到什么是嫉妒的。上帝造你,是专为叫你得意的。你永远不会嫉妒。你不管她们好了!梁崇槐早晚会明白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不嫉妒人,也不要人嫉妒我!我要人人都是我的好朋友!”
  “别太兴奋了!你会做到的。”慢慢地她们入睡了。外面大雨一夜未停。
  第二天早上起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因为是下了一夜雨的关系,空气特别清爽。屋外鸟雀吱吱地叫。花影描在窗上。屋里两个女孩子也在呢喃笑语。伍宝笙倚在桌子边上,看蔺燕梅在花窗下晨妆呢!
  她们睡足了。睡足了一夜,解除了昨晚忙累和谈心的疲乏,也睡净了大半年来不宁静的心境。蔺燕梅淡淡地涂了一点口红。对了镜子笑一笑。她自己纳闷儿:是这两只眼睛漂亮呢?还是这小嘴漂亮?
  “这个软软的嘴唇是余孟勤的了!”姐姐也看了这个两年来变得更有风度的妹妹说。她觉得她实在引人入胜。
  “现在是姐姐的了!”那张红得刚刚正好的嘴唇说。
  “姐姐可受不起!不过姐姐替他收着。等他来要。姐姐要教他学得温和一点。口气动人一点来求。要他答应以后只可以让这张嘴笑,不许惹这张嘴哭!”
  “如果没有等到他来,便被别人碰到了……”蔺燕梅两手托了自己的脸,庄严地对镜子说。
  “你就……”姐姐惊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开了。我永远不再见他!把我自己送到一个没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别这样!妹妹。你今天对他还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懂人情的人?”
  “那么由姐姐收着,收一辈子!”
  谁个女孩子没有对镜子说过几句小话儿呢?哪一个从旁听见了的女孩子不觉得那话很对呢?
  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论调,正对了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几岁的伍宝笙来说,她也以为幻莲师傅的话不及这论调美丽动人。她们以二十岁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来预测。总是认为幸福将一生不会离开她们。
  她们因为得天独厚,才养成了这种快乐的心理。又用这快乐的心理,来造更快乐的将来。
  这一年繁花时节里,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着伍宝笙了。大家又都是满心喜悦地看了她俩。就像校园里各处小河沟里水一样到处快乐地流着,然后汇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时候,缅甸战局起了大变化了。
  学校在这一年里很像一个存贮青年的银行。国家是一个大存户。青年们是常常由一纸支票提走的。联合大学是一家资本雄厚的银行,这时便又付出了一大笔款项。
  国军入缅时,带走了桑荫宅等许多二三年级的外文系学生。四年级是当然征调。现在更遴选了各系有特别技能的学生去作不同性质的服务。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级中有数的出头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宽湖小童是理学院。理工学院的学生尽可能缓派。
  下缅甸的战事起始便很不利。敌人从泰国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时候,云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战的国军在盟国战绩中写了极光荣的一页后,也转进北缅,分兵抢救滇西。不到一个月之间密支那,瓦城,腊戍,畹町,相继告警。
  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三个人都保持着给伍宝笙的通讯的。这时候,三个人的消息,齐齐都断了。在桑荫宅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我回忆中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女神。我因为你,在火线上有了无边的勇气。我才发现人在自私时最懦弱。在救人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聪明拯救了我。我怎么能不把这拾来的生命好好地为人做点事?谢谢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来!当了军人了,文字也粗犷一些了罢?”她觉得这话中有一付危险的景象,因此,在他们消息中断了的时候,她常觉得他们或者遭遇了不幸。
  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缅边境飞机制造厂的父亲,和在那里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亲从印度的来信,说是奉派去美国有公务,现在已经举家抵印了。
  与学校大考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是络绎不绝于滇缅路上的归侨和难民。而难民与归侨似乎来得更抢先一步。滇缅路在昆明的终点便是大西门外的昆明西站。地处与学校是近邻。
  学校这个贮存青年的银行又第三次付款了。在这人心惶惶一夕数警之时,朝失芒市,夜丧龙陵。谣诼纷纷之际,挟了巨资挈带妻小高飞远走骚动之群外,有一批青年人力可以动员,实在是非常得力。
  在敌我交迭着轰炸滇缅路上惠通,功果二桥的时候,难胞还是不断地归来。在昆明由政府成立了许多收容所,诊疗所,来指导,安插他们。学生们便也在统一的系统下,成立了一个单位。
  急救难胞是一件紧迫的工作。因为与难胞们同来的是这一年昆明空前的流行霍乱病疫。有的难胞在西车站才卸下行囊,坐下身子,休息之后,不到数小时便吐泻身亡。
  余孟勤负责西车站的急救事务。他敏慎地处理政府分派的任务,指挥轮流来服务的同学。他工作的能力是可惊的。因为同学们只能在考试之外来工作,因此是轮流的,若没有一个人总其成,势必无法瓜替。余孟勤是研究院的学生,功课比较不那么刻板。
  七月。放了暑假。入寇的敌军已经杀退了。滇西形势稳和下来。续到的难民每日为数已不太多了。只是霍乱流行正烈。一切临时特设的机构照常办公。学生们因为知识较高,专负责作与医药有关的工作。余孟勤他们在西车站地处较远还特别分到了一部红十字会的救济车,专为输送急病病人之用。这也是对他们过去成绩之奖励。大家都因此兴奋得很。
  散在四乡有许多病院。是为了收容生病的难胞的。其病症并不限于霍乱。举凡疟疾,回归热,麻疹伤寒的患者及外伤的人为数均不少。医生只能巡回来诊治。而看护的则是同学。学生们分到三个外乡疏散病院。范宽湖是昆明南边呈贡县一个分院中服务同学的负责人。大宴负责另一个在白龙潭的。小童爱那潭水,便同他在一起。朱石樵,还有做了助教的冯新衔也在。在照料接待归侨难胞忙碌工作中,他们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旧友。
  有一天下午蔺燕梅在西车站办公室正在烧水煮防疫针的注射器时,走进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满身灰尘是个才下车的样子。她不知道是谁便只顾低了头作她的消毒工作。那边又是站满了依次序打针的人。专门负责注射的一位护士正忙个不了,时时催要针头,她怕受到申斥。
  里面办公桌上余孟勤正忙着造下一个星期服务同学的名单。当日别的同学也全派出去了。
  这军装的人走到蔺燕梅身后,站住了不走。甚至从她肩上偏过头来看她的脸。她心慌得要命。只有低了头生气。因为手里的工作丢不下。人又挤。若是偏过头来看是谁,必致碰到这陌生人的鼻子。她想:“怎么也没有一个同学在这儿问问他要什么?”
  这时候人家的手伸到她肩上,把她扳了过来,问她:“怎么站着就睡着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蔺燕梅惊得直叫了起来!
  余孟勤听见了。抬头看见她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拖住。大怒起来。便丢下笔走过来。还不等他赶到,三个人一齐大笑了!
  “凌希慧!”蔺燕梅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你把我魂儿都吓掉了!”
  这天晚上凌希慧就住在女生宿舍里。传闻所及,许多旧朋友都来看她。做了金太太的沈蒹同沈葭也都到了。就又到米线大王那里去吃宵夜。老板和老板娘子也高高兴兴地跑过来,站在桌子边上加入谈笑。第二天早上又是去校门口吃早点。学生们因为工作忙,校内许多生产事业都停顿了。门口豆浆生意便又好起来。小贞官儿看见了凌希慧好不高兴!她从前由凌希慧在学校附设的平民夜校中教过认字的。她现在告诉凌老师说她已经可以看懂“儿童乐园”壁报上所有的故事了。
  最叫伍宝笙高兴的是凌希慧在偷过敌人阵线之前,曾经先后在瓦城附近见到过蔡仲勉和薛令超。可是他俩个正彼此寻找而碰不到!无论如何,总有两个弟弟有下落了。也可以给他们家里一个消息了。薛令超的家里本来是在滇缅路上工作的,现在已经撤回来,又住在昆明,伍宝笙因为从前去过他家所以认得,正苦于没有消息相告。至于桑荫宅因为凌希慧不认得所以无从问起。
  凌希慧满腹不平凡的经历无从讲述。只是拉杂地讲了些战争失利后的危险旅程。她是准备回来复学的。当时说好明天来个公开讲演。现在稍微休息一下便要回去看叔父去了。大家说她是有讲演本事的,才有这么大的口气,痛快应承。
  第二天她讲演的消息引来了不少下乡去工作的同学。甚至校外人闻风而来的也都不少。以致她不得不临时把一篇谈家常闲活性质的讲说,改成了一篇正式的报告。这个她不慌不忙地办到了。给了大家不少消息报导。
  同学们最关切的还是她的家务。她在讲演之前便从家里又把行李搬回学校来。她下了台便回到宿舍把军装换下来,穿上了平日女孩子的装束。她说她叔父在去年一年中和她的通信里已完全谅解她了。她搬到学校来便是要拼命赶功课,准备暑假后复学。她把军装收了起来说:“我空身去,现在又空身回来了!在缅甸我本来有许多东西的。打起仗来,兴奋得很,东跑西跑,谁耐烦带?全扔了。这一套军装可要留着。而且将来毕了业,还要作新闻记者。有了像这次在仰光这样作随军记者的机会,还是作随军记者。”
  又过了两天,几个女孩子陪了她去看西山养病的乔倩垠。因为她很关切她。乔倩垠的病已经全好了。只等开学便回来。她们那天起了个早,因为凌希慧提议走着去。到了疗养院,这里也不是平时静雅无人的样子了,也收容了许多时疫病人。到了门口,蔺燕梅叫大家先不要进去。她自己轻轻敲了门去和乔倩垠说话。乔倩垠正躺在窗前一张躺椅上看书。
  “乔倩垠,你昨天晚上做了好梦没有?”
  “我好久不做梦了。”
  “不绕弯儿了。今天有老朋友来看你。猜猜是谁?”
  “老朋友?会是谁呢?冯新衔去年暑假在这一块儿教书的时候,沈葭常来看我,今年不常来了。是她吧?不过不至于叫你高兴成这么个样儿。”
  “沈葭来了,沈蒹都来了,伍宝笙也在门外边,这都不算。我说的是老朋友,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那就是史宣文了。她会来得这么快!真是好!”
  蔺燕梅听了不高兴。说:“史宣文没有来,骗你呢!就是我们一伙儿人,我出去给你请进来。”她走出去,叫凌希慧再等一会儿。大家进来和乔倩垠见面。
  乔倩垠看到许多同学自然高兴。她对蔺燕梅说:“你弄的是些什么玄虚?倒害得我想了一阵心思。我们今天这么高兴凑到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可是我心上还不知足。史宣文不久会来,我也觉得不够。你们看,这个医院里最近搬进来许多撤退回来的侨民。晚上常常听到呻吟。我想想滇缅路已经断了两个多月了。凌希慧还没有下落。心上就难过起来。真是天外一场横祸把她逼走。要不然现在不是都可以在一起了吗?方才燕梅要我猜有个老朋友来了,问是谁。引得我想起她来。可是怎么可能是她呢。归根结底,是骗我!瞧你把人家骗得这一下子!你这么个没心事儿的哪知道别人心事呢?”
  “我说乔倩垠呀!怎么一年多快两年没见面,你这一天到晚想心事的毛病一点也没有改呢?”凌希慧在门口听见,一开门进来了。
  她跑过来把乔倩垠抱住。大家这个嚷呀!笑呀!跳呀!闹得天翻地覆!
  “我真以为是梦呢!”乔倩垠半天这才定下心来笑着说:“简直像神话了!”
  “还梦啦,神话的呢!”凌希慧说:“大家这一阵乱喊,什么梦醒不了?什么神仙不吓跑了?”
  这时有三四个护士跑到门口来。用惊慌的眼睛看着。一个护士长走进来了。
  “出了什么事了,乔小姐?”她问。
  “刚才进来了一只大耗子,”凌希慧顺口说:“可把我们吓坏了。现在没事了。谢谢你。”
  护士长看了她半天。又对乔倩垠说:“你病才好,还是安静点罢。”说完又在屋里四下看了一下,走了出去。凌希慧说:“还是真把我吓坏了!”她随过去关了门,大家又笑起来,不过声音小得多了。
  “真亏你出去了这些日子,你这张嘴没替你惹祸!”乔倩垠说。
  “你也不想想!”她回答:“小时候在妈妈怀里学说话的时候,会喊一声‘妈’就多叫人高兴!现在好容易多学会两句了,又得少说啦!”
  大家又抢着向乔倩垠说凌希慧这一年多的奇遇,说到惊险地方,乔倩垠听得那份神气竟似比当初凌希慧亲身经历的时候还紧张。她说:“不用叫我去,叫我听听也够受的了。”
  “所以你在这个地方养病真不是办法。”凌希慧说:“连听这种话的机会都不多!病养好,人养废了!怎么样?前半截儿病在这儿养,后半截儿病跟我回学校去养罢。准保比你一个人躺在这儿整天想心思好得快!”
  凌希慧不只是一个会说的,而且实在也是一个会做的。加上了大家的鼓吹,把乔倩垠也说动了。没有两天,便又由凌希慧来把她接回宿舍去。反正是放暑假。她若是累,仍旧可以整天躺着。凌希慧就在一边陪了她念书。大家在缅滇战事之后这种狂热的服务精神也是对乔倩垠养病的一剂良药。她也逐渐活泼起来。有时也去到各服务站,非正式地为同学帮忙。而见到蔺燕梅优越的表现时她尤为心折。当别人用“病美人儿”来称呼她时,她就要抗议了。
  蔺燕梅他们救护车的司机因为拒绝注射防疫针,病倒了。大余用公事去请求再派一个来,而迟迟不能得到。蔺燕梅的父亲从前教过她开车,而她在家里时也常常开的。有了特别要紧的病人,蔺燕梅便开起车来送走。这一手儿真叫乔倩垠悔恨自己身体坏。她是上车去坐坐都晕的。
  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就这么来了。有一次,她去送下两个病人,留下护送的同学,自己驾了车子回来。在路边看见了一挑好梨,她想带回去请大家吃一吃,便停下车来,下去买。才买好梨这时候迎面来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卡车。那路面中间很高,向两边倾斜。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面,来车驶得太快,没有让好,又煞车不及时以致把她的车前泥板,同灯,撞坏了一个。也停了下来。蔺燕梅上去和那个司机理论。那个流氓司机看见是这么一个嫩嫩的姑娘倒吃了一惊。他见路上没有警察自己车上也只他一个,反倒胡说八道,找了两句便宜话,开起车跑了。
  蔺燕梅气得直哭。捧了梨站在车前头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卖梨的老头儿把她劝了。给她把梨都捡到车上,她才醒过来。谢了他,驾车回去。一路上不知所云地,好几次差点出了事,总算开到了。
  余孟勤,凌希慧,还有好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见她进来气色都变了,莫名其妙。她手里捧了些梨放在桌上,说:“还多得很呢,在车上,谁吃谁去拿。”她自己坐下来,咬了一口梨,等他们回来发现车撞伤了之后再说这件倒霉的经过。意外地大家把梨拿回来了。谁也没发现撞坏车的事。还是她气愤愤地把这件事讲了。大家才啃着梨子出去看车。原来撞坏的地方也不大,不过要修就是了。大家恨恨地骂那个司机无理,不讲道德。
  走回办公室来。大余一直没有说话。蔺燕梅也一直没有敢多说话。
  半天,大余闷雷似的说。“我们这个服务的单位从来没有出过错。”大家听了都静下来了。
  “不但是没有出过错,而且只有功。”他说:“这一部车子就好像是一个奖状,是许多同学热心同劳力换来的。现在,撞坏了。现在我们做错了第一件事。我们的奖状也就撕坏了!”
  “当然这部车子可以修。而且我自会呈报上去请修。这倒没有多少关系。可是我们问一下是因为什么才出事?是走在正确的车路上被走错路的车子撞了吗?不是!是停着的。停着为了买梨。
  “司机生病了。能够替他服务,这是好的。可是这一点儿高兴,这多少带一点儿逞能的高兴,就已经不像是一个做事情的人的态度了。
  “在这一点上,我说过不止一次。对服务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我忠告过不止一次。在有功绩时不要面有得色沾沾自喜!错误往往在得意时发生。即使因为工作本身轻而易举,不致闹错,也不致招人不满,别忘了是在做救护工作呀!被救的人看了这种神色会好过吗?
  “好了。现在有了第一个教训。团体的劳绩所换来的奖状被你毁了!”
  “过两天,车子也许修好。可是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未经修理过的车了!”
  这么严峻的话已经很难叫人听下去。尤其是最末一句,正打在蔺燕梅心上。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口梨,也吐在地上。大余,他回过头去,又办他的公了。凌希慧在旁边看了气得要命。
  “这里面有蔺燕梅多少错呢?”她走上去对大余说:“开着的车撞了停着的车,去问问警察看,是谁的错?并且说句老实话,她又不是司机,告奋勇来开这么大的救护车,简直是冒了自己生命的危险呢!哪有车子不要修的?修车厂不用开了!没有她,今天这两个病人说不定就要送命!全叫你这么骂,服务的人就都灰心了!”
  “这么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来服务!”大余说:“我们办法严厉,没有可以宽恕的人就是鼓励努力的人!你听了我的话灰心吗?燕梅?”
  “我不。”她的声音夹了眼泪:“不过我不再开车了!”
  “说这种话!”他大怒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因为没有别人会开车,你这样要挟我们?”
  蔺燕梅不敢答应。
  “从现在起,你还要开。”他又平和下来,然而是极无情地:“到司机找到之后,我这一个单位里也不敢再请你帮忙了。”
  蔺燕梅一点要挟他的意思也没有。她是在外边受了气,希望在同学里得到一两句慰藉的话罢了。尤其是余孟勤的温和的话。仅仅是温和的话而已。而且仅仅要一两句,便足以满足这个在心里对他埋藏了恋爱的人。但是这个男子偏偏是这么一个可恨的性子,硬挤得她圆转不过来。倒真把她挤成了个“要挟”人的形势。
  “为什么不回答?”他说:“明天还要再来服务,开车。听见吗?燕梅?”
  “听见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凌希慧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现在不是在学校里,他们是在校外服务。他们按了职位只有服从。不能争吵。
  第二天,那个补充的司机来了。这种气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来!他做梦也不知道这一天的迟早会有多么大的影响!他干什么去了,今天才来?他简直跟那个肇事的司机同样地叫人恨!
  第二天,当然,蔺燕梅看见有了司机了,她便低了头无言地走回去了。她本来希望余孟勤派给她一点别的事情做。但是余孟勤没有。她希望这里能有一两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职务都有人在负责。她想找一两个同学随便谈两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没有常来往的。搭讪了一两句,望望那边的余孟勤,余孟勤不看她。
  这里完全没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门口没有一个走来询问的人。屋里没有一片需要扫的地。
  余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个罪人了!她是因过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头走了。她只有低了头走了。她不敢希望余孟勤忽然喊她。而余孟勤也没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车站来,才觉得自己在余孟勤心目中等于一个司机,而且是一个低劣的司机。既然补充的司机来了,自然没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学校走,她不知道从这一秒钟之后应该如何做人才好。她觉得自己的过错是事实。既是事实,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呢?她觉得此刻连死都太晚,死都来不及。
  然而她还是希望再有一辆卡车飞驰过来,一直由她身上辗过。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辗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墙缺口的小路上,她没有被卡车辗过。她没有碰见半辆该死的卡车!
  她闷闷地走回南院宿舍去。一路上没有碰见一个熟朋友,没有一个人来慰问她。仿佛大家竟约好了避开不见她似的。她闷闷地回到屋里,屋里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贡范宽湖那里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现在是一个失业者,她至少是一个离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觉得有人在摇她,她醒了,觉得头昏得厉害,她不愿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睁开眼睛。原来是范宽怡。是她这半天见到的第一个熟人。
  范宽怡看见她仰起的脸是通红的,便伸手一摸,是滚烫的。忙说:“这可不得了!蔺燕梅,你病了?”
  “我也许死都死过了呢!”她想说,可是她没有说,她光直了眼看着。
  “你病了!”小范热心得很:“你怎么一个人和着衣服躺着?哟!湿了一大片?你哭了?她们呢?怎么一个也不在?”
  “小范,你再摸摸我头看?也许真发烧了。我嘴里也苦得很!”
  “热得厉害!热得厉害!快躺好罢!我给你倒水喝!”小范也慌了:“可怜!你离开家第一回害病罢?哎哟,别哭,别哭!索性脱了衣裳,鞋,我给你找睡衣,好好儿歇着罢!”
  “小范,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怎么会走?可是要不要去请校医呢?”
  “有人来了再说。你今天怎么会来的?听说你们那儿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来拿药的。晚车就得回去!我们的医院简直等于夏令营!”
  “你们还玩儿?”
  “怎么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华侨都不打算走!我们学唱缅甸歌,马来歌。白天还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时间少些,可是他办公的时候还不是可以嘴里哼着歌?忘了告诉你了:我哥哥唱马来情歌才叫好听极了呢!那个调子好像是这样……”
  “先别忙着唱,你们那儿还要人帮忙吗?我想……”
  “你想来?当然好啦!医院差不多要结束了。可是开学还早哪!我们根本就打算自己办个小夏令营!喝!计划大得很!完全马来化!”
  “医院要结束了?”
  “是要结束了。结束了就办夏令营!反正房子是开办的时候我哥哥一手布置的,借的。华侨们也加入,完全马来化!”
  “为什么要结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还要医院干吗?把没好的有限几个病人往几个大医院一归并不就结了?今天我还看见大宴和小童了。他们的医院成绩最好,一个病人没死,也没有一个病人赖着不走。他们都已经结束回来了呢!我们顶多再忙两个礼拜,也就结束。”
  “那我来干什么呢?”
  “两个礼拜也尽够做事的了,你还能说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吗?那些华侨好玩极了。我们洗纱布绷带,他们一块儿帮忙卷。我们给他们弄饭,他们自己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华侨都在村子里开了个小饭铺才搬出医院去!还有好些也都是没病的了,在医院住家过日子。你说有这种事吗?大夫来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来接生的了,就有这么位太太,在那儿生了个胖闺女!九磅!真气死我了!好重!”
  “这么大的嗓子!我问你,你们那儿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难嘛!还不就是一块儿都来了!热闹得很,大杂院儿,可是一点也不乱,别看不分病房,什么男科妇科小儿科一概俱全!有个年青的华侨还看上了个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说不定要借医院办喜事呢!”。
  “这是什么医院!”
  “战时标准医院!有一个华侨这么说的。我们计算着八月底要是一结账,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说不定还赚了钱,那才大笑话呢。华侨有的真阔。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家伙食轮流请客,本地人又送钱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医院!”
  小范是这么个脾气,喜欢夹七夹八地乱说,而范宽湖不是一个胡闹的人,那个医院也许办得不坏。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务,如果打算再做点事给大余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贡加人范宽湖的单位。虽然她心里总不以这么一个大杂院的医院为然,而觉得在大余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迟疑着。
  小范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着她顺了嘴说得高兴,一路讲下去。闹得蔺燕梅几乎连每一个华侨的名姓,外号都清楚了。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烧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觉得有一点饿。便想起来去吃一点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病,不如这么撑过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余开除的事掺在一起乱说。
  继而一想,又觉得已经太晚了。有小范这个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么地方也被她宣传到了。叹了一口气只有重新躺好。
  小范看她坐起来,不下床,又躺下了。就问她:“还是支持不住?我得赶快去办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蔺燕梅,我有一个办法,你如果想养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儿去。先当病人后当护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蔺燕梅忽然想起小范是晚车走。不过三两个钟头就离开昆明。这倒不是一件坏事。现在同她走躲到开学时候回来。呈贡是个新地方。不像在学校里,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来看她了。
  去呈贡,她只有去呈贡。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车走。从早上她正式失业之后她还没有碰到什么人。也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大余到底没有原谅她。要走就马上走,至少要先躲过这一场新鲜的难堪。
  可是,怎么辛劳,受累了快一个暑假,落一个在学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场呢?怎么一个在学校里这样响亮的名字,会有这么可怜的一个身份呢?去参加一个不如自己原先所属的工作单位。又似乎没有范宽怡挈带着便无处可去似的。她提出一个办法,自己就要依从一个办法,竟没有第二条路来由自己从容处在主动地位来选择?
  在范宽湖手下工作?范宽湖?唉,又有一个人走到自己的顶上去了!宁愿在余孟勤的办公室里扫地也不愿改换一个地方!在余孟勤屋里扫地叫别人看见了也不觉得诧异,在自己心里也不觉得委屈。可是打起一个随身小旅行包,随了小范下呈贡,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只被群伍遗弃了的天鹅,忝颜参加鸭子的游池。那简直就感觉到堕落。
  在范宽湖那里她是一个生手,谁知道会派给她一些什么工作呢?即使是与鸭子为伍,也不能得到尊荣,顶多能得到孤独。
  在蔺燕梅心里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实在学校舆论中她的人望未损分毫。这种心理之发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余孟勤平日言论所影响的。
  “我跟你走。”她说:“你去办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车站上见面。”
  “你自己走?”小范两只眼睛都睁圆了:“病好了?”
  “就是上医院也要坐一段儿洋车呀!有什么受不了的。晚车是不是五点半开?”
  “五点半开。我大概五点钟就可以到了。你别去得太早。到早了没有人陪你。我先去一会儿把票买好等你。”
  “车上,家里都是一样坐着。我也五点钟到,也好占个座位。”
  小范怀疑地看了她。见她说得坚决。只有答应了她在车站会面,便走出门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里收拾起几件随身衣服和几本书,找出她父亲给她的一个精致的美国造皮质旅行公包,把东西装了进去。看时间还早。可是肚子饿了。发过一阵烧之后,自己觉得虚弱得很。很想去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如牛奶之类。便索性不在宿舍里休息,提了皮包,锁上门,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见没有熟人,忙忙转到府甬道,下翠湖边。这一带都没有车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着一条堤走。她想挨到青莲街上面。便坐上车,一直到车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点东西。她现在只要快点走出学校附近的拉丁区。要休息也去那边车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着牙撑着不适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边一个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这时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里喝茶。大宴面对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蔺燕梅。他说:“看,蔺燕梅!她这会儿到哪里“不对!”小童说:“她走路的神气都不对!”他说着便站了起来。两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从伍宝笙那儿听到了大余责罚她的事。他看了蔺燕梅的行装神色立刻想起这件事来,心上突然有了许多可怕的联想。以年龄性情之相近谈彼此了解的话,小童是最了解蔺燕梅的人。
  蔺燕梅仿佛也看见他了。却装作未从挤拥的茶客中看出他们一样,依旧两眼直着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对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说:“不如你追过去问问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说:“替她拿拿东西。她那个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经走得东倒西歪了。”
  小童对他们说了一声:“不要等我了。”两只眼睛仍在蔺燕梅身上,也便跑过去了。
  他们两个也用眼随了小童追上前去。这时候有一个本地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骑自行车。看上去技术很不高明。正要骑到蔺燕梅身子背后,越是要让,越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铃,只管乱嚷。小童刚好赶到,从后面一把把车拉住。她从车上下来,总算没出事。蔺燕梅听见她喊,忙回头,车子前轮已将及触到她脚后跟了。小童撇开了这个向他道谢的女学生便上前去和蔺燕梅走在一起。蔺燕梅也不说话,只为旁边闲人太多,怕围上人来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见他俩了。只看见那个骑车的女孩子在发怔。
  小童见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只弯下腰去顺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蔺燕梅实在累乏之极了,便由他提了过去。只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说话。
  小童可不高兴了。他不喜欢这种半死不活的腔调儿的。他说:“你上哪儿去?”
  蔺燕梅没有理他。
  “你是怎么啦?走得东倒西歪的?”
  她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他们正走到湖中两条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转。拔腿就跑。这里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树,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个断枝。把皮包挂在那里,然后跳下地来,坐在草地上,发呆,做怪相。
  蔺燕梅不觉吃了惊,没想到小童有这么一手。她又没力气追,只有看着他把自己的皮包挂到树上。她走过来时,小童已经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气,可是实在没有力气。想哭?不,她自己觉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无可奈何地,站在这里,看了湖中的游艇,堤畔的垂杨,听了起伏的蝉鸣,守着这个顽皮成性,又善良又热肠的小童,她心上倒减去了一点一日来悲愤,凄凉的感觉。她当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气。原来这个小童在她回忆中不曾有过含有恶意的讥笑的脸。她不会从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联想。她无从生气。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条枝,坐在那儿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儿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他心上寻思这个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么去?
  平常蔺燕梅很少一个人进城,若进城总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宝笙陪着她。最近也常同凌希慧,或是许多女孩子一块儿走。进城总不外是买东西,看电影。若是带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决不会是一个人去。
  蔺燕梅在城里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她若是一个人出门,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边上的宋家,她的保护人家里。她这些行踪几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现在已经走过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远门。
  “蔺燕梅,我不跟你捣乱了。”他把柳枝向湖里一扔说:“你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出门不打算告诉我。我问你也不说,激你生气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来不该多事。没有帮你什么忙,倒白耽误了你半天时间。我上树去把皮包拿下来还你。我回去找大宴他们喝茶去了。”他说着就爬上树去拿下皮包来交给蔺燕梅。蔺燕梅不接。
  “你以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着它吗?”小童说:“我就是脚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该往哪儿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爱拿不拿!我真怕看你这么愁眉苦脸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难受起来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飞!”他听见她到底开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跟着走干什么?还你皮包。”
  “是你要过去的皮包,我提不动。”
  “可是你生我的气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里跟你生气了?小童!你不能这么捣乱!跑来跟我胡搅!”
  “我是直心眼儿人!”小童十分伤心的样子说:“受不了你这种小姐们的应酬话。生气就生了,何必说没有?这比骂我还难受!我是个爱捣乱的脾气,你骂两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话不信?”
  “说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我说出来,你不信也是没有法子。你再冤枉我也只好随你了。”她认真地说:“你看,小童。我有事,出门。你来帮我提东西,我就叫你提了。我生你的气,还会叫你提吗?谁知道你倒会多心起来,走了几步路就变了卦,发起疯来。”
  “这样的话叫人听着还痛快些。”小童摆足了架子点点头说:“不过小心说得不完全。”
  “你跑到这儿把皮包挂上树,我当然生气了,可是也没生多大的气。我不是还要你帮我忙,替我提一段路吗?刚才还告诉你说我提不动呢!你倒反过来说我不高兴要你帮忙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
  “只要你肯开口就行。”小童说:“不过你一直不开口。我知道你开口不得的,你怎么好说:‘我不要你替我拿!’呢?”
  “小童!”她急了:“你怎么这么多心?真想不到!我就不许有点儿不愿意告诉人的心事?我不说话是有别的缘故呀!你没来之前,我就是正不痛快着的。你在那边茶座上又不是没有看见。难道那时候就生你的气了?”
  “哦!原来你也看见我们了!可是不招呼我们!我懂得了。再见罢。”
  “我还没说完!小童,我还没有说完!你这样真叫我难过了,我心上实在是有别的事。”她忙拉住小童的袖子:“你看,小童,咱们什么时候吵过架?我想谁都永远不会跟你吵架的。你这样不容我说话,让我冤枉,你以后想起来,心上不会难过?”
  “放手罢!还是行动比说话有效。我这套制服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再拉袖子就要下来啦。我不走,你说完你的话罢。”
  蔺燕梅仔细看一看。顽皮的小童依旧是顽皮的小童。他并没有变。她放心了,笑了笑说:“我不拉着你了。你可别一不高兴又要跑!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帮我拿一拿好不好?话说完了。”
  “怎么?吓了我一跳!怎么就完了呢?”小童蹲下去做一个百米赛跑开始的姿势。又要跑!
  “没有完!没有完!”她赶快拦着:“我今天病了。叫你这一阵乱闹好像是病也好了些似的,我饿得很。小童,你请我吃点什么东西?”
  “病了?糟糕!不闹了,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看你走路有气没力地还以为你是什么别的毛病呢!”他把皮包一把提在手里说:“你是上医院?”
  “是上医院。”
  “怎么上医院以前还要乱吃东西?”
  “实在饿了,光吃点稀的。牛奶什么的。”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走回到原来的路口后没有几步有一座石桥。
  “我的老规矩,不能破坏。”小童说;“一定要三步跳到桥顶。”他说着撇下蔺燕梅,就跳上去了。
  “我上不动了。”她说:“你永远不会好好走路!我要坐在这石狮子上歇一会儿。”
  “别蘑菇了,”小童站在桥上不下来:“上医院去也是闹着玩儿的?”
  “我当然会慢慢地去。”她说:“你拿了皮包先走罢,我怎么跟得上你呢?万一你上青莲街的老规矩是一口气跑上去。走正义路的规矩是跟洋车赛快!……”
  “没有别的了。”他说:“快走罢。别误了门诊的时候。”
  “误不了。五点半以前到就行。”
  “五点半。什么医院有这种规矩?”
  “五点半的晚车,我上火车站,去呈贡!范宽湖的医院。”
  “火车站?这倒象个脚行要去的地方!糟糕我又要跟那些挑行李的抢生意了!蔺燕梅。”他深思地倚了桥上的栏干。
  “什么事?”
  “我全懂了!”他沉痛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了吧?”蔺燕海苦笑着看了看他。
  “没有。蔺燕梅!”
  “还有什么?”
  “我想说:‘你真可怜!’你生气不生?”
  “我现在麻木了。不懂得什么叫生气。”
  “是麻木了,还是心上没有主意了?”
  “两样都有一点。”
  “没有主意了就人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的余地。我是被宣判了的人。”
  “你去呈贡的意思就是把昆明的事不管了?”
  “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能管谁?我到呈贡再作点事去。”
  “这个不能拦你。可是总觉得你干得有点冒失。你决定去呈贡之前看见了谁?”
  “范宽怡。”
  “还有谁?”
  “你。”
  “伍宝笙呢?”
  “没有。”
  “还有一个人呢?”
  “不提他了。”
  “你能不给人家一个时间来看你?”
  “别把我身份说得那么高。”
  “也许后来的文章里有新变化?”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开学回来的时候再变也不晚。”
  “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我是说你的性子危险,太爱钻牛犄角尖。”
  “还有人在牛角尖里常年地住着等我呢!”
  “不是这么说。你作事还是有个人跟你商量着才好。死了心眼儿的时候也好有个人给你转圆。”
  “我想的不对?”
  “照我的意思说,并没有谈到对不对的问题。我的意思是说路子很多,没有一定要把一座山搬开才能过山的。你该有人领着走。”
  “领着我的人在牛角尖里等着我呢!”
  “也许你往宽处去,他就又去宽处等你了!你们去年就是这么整整地钻了一年!两个人比赛着走极端,我告诉你,大余现在比和你接近以前都怪癖得多了!从前他作怪,我们打趣他,现在他作怪,你怂恿他!”
  “我不能信这是我的关系,要说依从他的人,全校都是!你们年级高的人也没有两样。”
  “这与年级没有关系,只看某一个人在学校里对别人的吸引力。大余未必是故意利用你来驱策全校,而事实上收到了这样的效果。简单地说罢,你变本加厉地又修改了他的意思,于是他多少年来碰钉子的脾气一下子被培养起来了。越惯越大。越凑合他,他越不能满足。这里面有你一半儿错。河堤决了口,再堵就难了。我本来想说你可怜的,现在要骂你可气了。”
  “小童,我想起好些话来。”蔺燕梅被他数落了一顿,心上松快多了。
  “说吧。”
  “这么老远地!伸了脖子喊,跟吵架似的!”
  “歇了半天了,你不会上来?”
  “你长手长脚地三步跳上去了,还怨我不上来?”蔺燕梅坐在石狮子上不动。
  “我又不能背了你跳上来!”
  “你就不会陪着我走慢点儿?”
  “这怎么行?这座桥我从来没有四步上来过,这是我的一个特别戒条。”
  “你这种认真不也是钻牛角尖?”
  “这是寓认真于游戏。有了正事自然有办正事的办法。”
  “试一试不行?”
  “试什么?”
  “我走不动了,你拉我上来。”
  “三步?”
  “一步一步走。”
  “饶了我吧!”
  “改改你的脾气!学学走路。”
  “不要紧!”小童下来了:“我有妙计一条!我退着走上去,还是可以不破戒!”
  “你还是三步再给我跳上去罢!”她把手抽回来了。
  “嗨!你早有这么一点儿骨头,大余也就早改过来了。”
  “少插嘴,你不是还没有挪步吗?”
  “开步走!一步了!——两步了!——三步了!——妈呀!四步,五步,六步,七步,八步,九步,上帝!天!”他们走到了桥顶上。
  “别喊了,谢谢你!我有一个决心了!”蔺燕梅脸上充满了希望说。
  “我也有一个决心了。”小童也说。
  “你瞎说什么?”
  “慢慢告诉你。你的决心是不是跟牛角尖的那一位有点关系?”
  “这样,你听着。”她伸出小手指头指了自己的心说:“从今天起,蔺燕梅要变一下,要长一根骨头。要自己判断是非,不盲从人,也不害怕不合理的批评。如果遇见叫我决心动摇的事,我就来这座桥这儿想一想。我在这儿第一次……”
  “‘拿小童开了刀!’是不是?”小童接下去说:“‘而且成功了!’我倒不反对你这个说法。如果决心不够叫我来帮你的忙,来训你一通都可以。我宁愿看你变成一个暴君也不愿看你被养成为一个奴隶!”
  “我是不会做暴君的,然而也谈不到奴隶,只要你可以不再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我就行了。从现在起,你要来公平裁判我。如果我又可怜了,你就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
  “不?”
  “我干脆就骂你!到现在一个新钉子都没有碰呢,就又洩气,我看你是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人。”
  “你心上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成?”她自己心上是不信这句话的。
  “说不上来,其实你很成。比许多人都强。可是你就是不会打仗。你像是一个小孩子。一个聪明的小孩子。依了习惯来听大人的话,甚至去听比你不如的大人的话。也许是天性太柔和了?也许是你经验之中只遇见过应该听从的人,成了习惯。你可以听伍宝笙的话。可是你和大余是对手。不必一定听他的话。如果你觉得要改造他,你也可以那样做的。可是去年一年来,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谈论起来的时候就觉你不会想到有时候人是要去征服另一个人的。我们为你不平,我们却没有觉得你不成。只觉得上帝造你的时候少给你了一根强硬的骨头,于是你从来不想征服别人。这样你的许多美点,太多的美点,都成了使我们不平,生气的原因!我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说你不成。你好好硬起骨头来!”他指了她方才自己指着的胸前地方:“你一定可以成功的。从新认识自己,也救回大余。你聪明,能干,敏捷,心眼儿好,有口才,你又好看!”
  “你又好看!”这个硬朗的赞美!这一大串儿现成的,真挚的形容词。这毫无虚饰的说话!他这么畅快的谈论自己!当了自己的面!如数家珍!
  蔺燕梅和他谈话,谈自己的心事,竟比和伍宝笙商议时还要觉得自然些。这个男孩子的说话是凭自己的意思,不考虑别人的晦涩的情感的。他就事论事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也是个男子,也可能因喜爱这些可珍的品质而恋爱这个人的。他又是有见到的地方必说出口,不似伍宝笙那样多为蔺燕梅的脆弱心灵犹豫一下,而用几句试探口风的话。也因此,蔺燕梅的真情感闪躲不开,也自己遮饰不了,便只有接受他那没遮拦的讨论。她又正需要这种讨论。
  “我要救他?”她说:“把他改成一个平常的人?”
  “这完全是大余的口气!”小童跺着脚斥责她:“他现在不是一个超人,他现在干脆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你是救他免于成为疯子!他一定教你念过尼采了。凭了自己的高兴去解释尼采,像他在壁报上的那些文章一样!”
  “我救得了他?”
  “救不了也得救。简直是要去干涉他!至少在拒绝他干涉你时,顺便教育他!”
  “是我的责任?你们这样觉得?反倒不是由他来教育我们?我干涉他,他欢迎吗?”
  “看到什么事该做,就放手做去。这么说起来,我管得着你吗?你欢迎吗?”
  “你知道我欢迎的。”她说。从她的口气听来,这末了一句倒是顶要紧的了。
  “我的决心还没有告诉你呢!”他说:“今天九步才上了桥,多走了六步!下回非用六次两步上桥把它补过来不可!”
  “气死我了!”蔺燕梅笑着说:“你又去钻牛角尖去了!我也来管管你吧!欢迎不欢迎?”
  “都是要欢迎的。你看,大宴、朱石樵,伍宝笙,大余的话,我也都能听。”他说。他提起旅行包来。两个人并着走下桥去了。
  他们沿堤走,在树荫下走,又穿过一座石牌坊。那石牌坊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洁白。下半截石柱上闪动着浓密的树影,又黑得像洒上去的大墨点子一样。这浓荫又从他们身上滚过,他们走出翠湖公园了。
  他们既然把谈话的隔阂打开了,一路上便絮絮不断地谈下去。蔺燕梅说了不少她关切大余心理的地方,小童说:“所以啦!你一有了这种新思想,你马上看出从前所看不到的地方!你决不是看不到的,而是你不用咨议怀疑的态度。你对他的论调接受得太快!”
  这些话对她都是有益的。所以当他们走到车站附近一家小咖啡店去吃东西时候,她的胃口不觉大大地增强了。
  “一杯牛奶。”她没有思索地告诉侍役,因为她本来只想吃这一点点。
  “先别问我。”小童说着便离开位子,随了侍役走到玻璃柜台前面,自己去挑。他一看点心样式不少。他各色都要两块,咖哩肉饺,夹心蛋糕、桃酥、椒盐火腿饼,蛋卷,已经一盘子了,这时候又有新做好的点心送出来了。侍役看他好像在采办一个茶会的食品似的,什么也都要尝一尝,就又送给他看,他见这许多又都是新鲜样儿的,就一样又挑两件,马来糕,萝卜糕,叉烧包子,脂油糖包子,香肠卷儿,蛋黄盒子。挑个没完。蔺燕梅奇怪起来,就过来问他。他说:“一个人每样一块。”才说完她不能跟自己吃得一样多,也就笑了。他问还有什么喝的。侍役说了许多,他都不满意,后来听见有八宝饭,他高兴了。就不要喝的改要一盘八宝饭。两个人才回到座位上去。东西慢慢都来齐了。小童顺手拈了吃,没有多大时候,被他把点心吃下一大半去。嘴里还嚼着呢,手里又去拈第二块了。蔺燕梅也吃了些点心,也被他把食欲引起来了。她看小童吃得太多,她问:“你没有吃午饭?”
  “吃了。四碗,怎么样?”
  “四碗!”旁边的侍役说。小童看他一眼。
  “你还吃这许多?”
  “点心同饭是装在两个肚子里的。”他毫不在意,认为当然地说。听见的人全大笑起来了。
  “我还吃点什么呢?”蔺燕梅也把牛奶喝完了:“本来只想喝一杯牛奶的。怎么又吃了点心,反倒饿了?”
  “我说这玩意儿是越吃越饿的吧!也来个八宝饭?”
  “又太多了。”
  “那么这样,吃一碗,五子稀饭?”
  “也好。”她说:“还可以就了点心吃。”
  “茶房。一碗五子稀饭!”小童说:“两碗吧,我也来一碗。”
  “真好胃口!”茶房说着走了。
  “所以啦,你瞧。”他对蔺燕梅说:“别人若是请我岂不是给我罪受?连茶房都不打算卖啦!”
  他们两个又喝了五子稀饭。实在饱了。小童付了账,看找回的钱有个零头,他就拿了一个鸡肉包填在嘴里,其余的算小费。提了旅行包,送蔺燕梅去车站了。
  他们到了,小范还没有来。蔺燕梅说:“我把票买了罢。省得叫小范花钱。”她把钱交给小童去替她买票。小童向票房洞里买票,回过身来对她说:“其实现在想一想,去不去呈贡无所谓了。”
  蔺燕梅说:“买了票再说吧!”她心上也觉得小童的话有理,不过她不愿站在这儿说话。他们买好票,坐在长椅上等车。小童买了几个梨,连皮吃着。她也拿起一个用刀削着。
  她又快乐地吃梨了。她不是什么罪人了。从小童的话里想到全校不会有半个人因为这回事非议她。她真没有去呈贡的必要。呈贡又是范宽湖,又是梁崇槐!
  但是她又想到余孟勤恐怕下了公事房会来找她解释。她又想去呈贡了。因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见他。她又觉得还是先去一下呈贡才好。而且此刻她自卑的心理又好了些。她不觉得是在范宽湖手底下受支使而是一个光荣服务的人了。
  这些事小童觉得都没有什么要紧,可以随便。正说着,范党怡来了,她忙得很。两手满满的东西。
  “你吃梨!”她像叱责一个不听话的病人那样说:“小童,一定是你引他吃的!看吃坏了她罢!”
  “吃不坏的!”她笑着把梨核儿丢了。
  没有多久,车子挂好,他们便走到车上去,也不容蔺燕梅再有什么犹豫,虽然小范不停地宣传呈贡的风光并没有多大作用在内。
  五点半,车开了。小童一个人回来。撒开了长腿,没有多少时间,他走回学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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