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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故事


  南腔北调的夏夜乘凉会,一直聊到月上中天,众星闪眼,还没有散去的意思。这个乘凉会是由几家臭味相投的邻居组成的。利用门外的一片广场,不怕隔墙有耳,不愁江郎才尽,题材广泛,漫无目的,像一股下了山的洪水,冲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说的话像洪水一样不负责任。
  这个乘凉会并不限于固定的会员,他们欢迎新血轮,所以常有临时的客人来客串,扯一阵子就走,也常会给大家留下了隽永可颂的故事。
  这一晚,乘凉会所以不忍骤散,便是被彭先生的故事迷住了。彭先生是二号张医师的朋友,今晚他是专诚来拜访张医师的,却被扣在乘凉会里讲故事。
  开始是这样的:
  张医师是一位血型的热心研究者,这个头衔并不是说张医师在医院里做这部门的工作,他是在外科,只是因为他最近常常鼓励我们大家去验血型,我们便认为他是个对这方面有研究的医师了。其实各个外科医师对于“血”都是很在行的。张医师给我们讲了许多关于血型的常识,当然总离不开血能救人的重点。我们这些人没有曾动过大手术的,所以对于血的一切不够亲切,就是当年刘太太生产时失血过多,也还不时兴输血。所以说来说去,也没有人感到有立刻验血型的必要。
  今晚又谈到了血型,因为有张医师在场,总有血的故事摆出来。我们大家一致认为住在大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外科医院,慢性盲肠炎尽可以等到变急性再人院动手术不迟,血型一事更不必忙于一时。买活人血五百块100cc,只要有钱,还愁没血?我们的乘凉会,无论对什么事都有一套不合时宜的固执看法,只有关于验血,张医师本着他的立场未能和我们意见苟同。
  这位彭先生也说,作为一个现代文明国家的国民,血型不可不验,而且它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妙用也说不定呢!这时三号的钱太太开腔了:
  “干脆说罢,我就怕验出是ab型的!”
  钱太太所以这么说,实在也该怪张医师,在他给我们讲血型和性格时,论到ab型,他曾这么说:
  “一般人最怕自己是ab型,因为ab型的人,是有a型和b型的特性。这种人的性格最不容易判定,他也许外表光明磊落,活泼坦白,其实满腹心事,对于事情犹豫不定,没有自信心,迟钝而消极,此型是不祥之兆也!”
  我记得张医师每讲某型的特征时,我们便互相选举看哪人适合此型,讲到ab型时,大家不好意思选举了,因为这是不样之型。
  虽然今晚张医师一再说明,他那天讲的血型与性格的话,可靠性只有百分之五十,何况钱太太也不一定准是ab型呀!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打破钱太太对自己血型的恐惧心理。
  “我丈母娘就是ab型的。”
  这时彭先生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在他也许是安慰钱太太,表示ab型没有什么丢人,看!他丈母娘就是ab型的!但钱太太听了竟“咯”的一声笑了,而且在我耳边轻声说:
  “这个人还管他丈母娘的血型呢!嘻!”
  我本来没有觉得彭先生的话可笑,倒是让钱太太这么一提醒,我笑了,仰天大笑。害得在座的男士们莫名其妙,女士们直打听:“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什么!没什么!”钱太太笑得眼里淌出了泪,“彭先生,清还接着说您丈母娘的ab型吧!”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女人咯咯咯,男人哈哈哈,睡在妈妈怀里的宝宝们惊得直翻身。
  “这可是‘河边儿娶媳妇儿,把王八逗乐了’!”老北京夏先生来句骂人的,大家还没听清楚呢,张医师紧接着说:“提到彭先生的丈母娘,你们别笑,还有段恋爱悲喜剧呢!倒是可以请彭先生讲给你们听。老彭,讲吧!”
  “从何讲起呀?”彭先生搔着头皮。
  “从认识你丈母娘那天讲起!”有人开玩笑。
  “我先认识的是丈母娘的女儿呀!”
  “那么就从丈母娘的女儿讲起。”
  “谈起来,我认识现在是我的太太,当年的吴秀鸾小姐,是五年前的事了,”彭先生躺在藤椅上,仰着头,喷着烟,从烟雾朦胧中看看天幕微笑着,他倒真是在做甜蜜的回忆呢!“那时秀鸾在秘书室做打字员,天天夹着一包公事从我办公桌的窗前经过。”
  “你就拿眼盯着看!”有人插嘴。
  “不错,这位太太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盯着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淘气的鼻子,甜蜜的小嘴儿……”
  “彭先生在作诗哪!”
  “我那时的心情真像一首诗,总想有一天认识她,把诗的心情说给她听。”
  “结果认识了没有?”有人发愚问。
  “人家现在已经是彭太太了,还问结果认识没有,岂有此理!故事怎么听的?”有人使之以鼻地回答。
  “好啦,好啦,听我说,当然我们有机会认识啦!而且耳鬓厮磨,日子一久一其实并不久,一我们就坠入情网了,海誓山盟,互订终身,热带的小姐,实在另有她们可爱之处。”
  “台湾小姐?”听了半天,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是位台湾小姐。
  彭先生点燃一根烟,刚要接着说,忽然四号的林太太抱着睡娃娃站起来说:“慢讲,等我把孩子送回家,回头来你再讲。”可见已经入迷了一位。
  “糟糕的就在秀鸾是台湾小姐。”彭先生果然等林太太回来就坐后才接着说。
  “我知道,一定是聘金的问题。”
  “喜饼的问题。”
  “入赘的问题。”
  多知多懂的听众胡乱猜。
  彭先生悠然地吸着烟摇摇头,全没猜对。“是我那位老丈人的问题!”
  “啊!”大家异口同声表示惊异,彭先生确是会讲故事,关子也卖得好。
  “我那老丈人真是铁打的心肠,任凭秀鸾怎么哀求,他就是不许他的女儿嫁给我。”
  “为什么?”
  “他认准了‘外省郎’没好的,大陆都有太太。就是没太太,将来去了大陆把他女儿拐了走,天涯海角,上哪儿找人去?这种种不成理由的理由,虽然是为了爱女心切,可是他女儿偏死心塌地地要嫁我。她跟她爸爸说,如果不答应,她宁可去死。老头子也说,你要嫁给那小子,我只当你死了。结果秀鸾还是投进了我的怀抱。说起我们的婚礼,我真觉得对不起秀鸾,结婚那天虽然很热闹,可是没有一个女家的亲友在场,结婚是一个女孩子一生最大的事,竟这样令人遗憾,我不知道秀鸾背地里哭了没有,但是在我面前,她从无表现半点不愉快。”
  “爱情伟大!伟大!”林先生以舞台语的腔调,深深地赞叹。
  “但是关于你丈母娘的ab型呢?”这时钱太太又想起了这件事。
  “对了!你丈母娘的ab型还没交待出来呢!”
  大家笑起来了,彭先生故作惊讶状:
  “咦?我故事才讲了一半,关于丈母娘的血型,总要讲的呀!”
  “这才叫‘胡同里娶媳妇儿,口儿上热闹’!”夏先生半天没言语了,他对于听故事似乎兴趣不浓厚,俏皮话可不少。
  彭先生接着讲:
  “我是很乐观的,我总以为我们结婚以后,一定会把我们翁婿之间的关系慢慢调整起来,人心是肉长的,而且我相信我也可以拿行动来感动他——我的老丈人。就拿秀鸾回娘家的事说吧,每次她要想她的爸爸妈妈什么的,我都陪她回去,可是她进去,我却在门口儿呆着,等着,我想总有一天秀鸾会跑出来拉着我的手说:‘进来,我爸爸叫你进来!’可是这样一年下来,我的希望就始终没实现,有时看秀鸾挺着大肚子进去,我真他妈的想冲进去,跟我那位铁石心肠的老丈人闹一顿,问他还有人心没有?就让我风里雨里地站在门口!可是我到底心疼秀鸾忍住了。”
  “真惨!”林太太不胜唏嘘。
  “倒是我那丈母娘倒始终以弱者的地位同情我,有时乘着秀鸾跟她爸爸谈话时,她偷偷出来塞给我两块点心什么的。”
  “就是那位ab型的丈母娘?”钱太太好像得了血迷症,但是彭先生没理她,尽管说下去:
  “有一天我独个儿上了老丈人家的门儿喽!”
  “好大胆子!”有位先生插嘴。
  “你以为我上门找打架哪,我是报告秀鸾入院待产的消息去了。丈母娘开的门,见我单枪匹马,神色惊惶,倒吓了她一跳,‘新妈逮鸡?’她问我什么事情。我两手先做捧肚子状,又指着台大医院的方向。她明白了,叫我‘烧蛋’,就是等等,她进去请示去了。我们这位丈母娘真是贤妻良母兼弱者,她连到医院看女儿都不敢做主,我们老丈人可真叫王道呀!大胖儿子生下了,算是又见了一代,可是我们的情形并未见好转,老丈人在他女儿面前连半个字都没问过我。我们结婚时,他说只当他女儿死了,其实他女儿并没死,倒像是我死了,世间根本没有我彭某这个人似的!”
  “迭格老泰山凶得来!”
  “硬是要不得!”
  听故事的人都为之起不平鸣。
  “有一天,”这段回忆大概很有趣,彭先生自己也未语先笑了,“秀鸾匆匆忙忙回来了,我不由得问:‘不是要在娘家住一个礼拜吗?’因为我那老丈人疼外孙,要留秀鸾多住几天——其实没我老彭,他哪来白胖孙子抱?秀鸾当然巴不得多住几天,怎么才两天就回来啦!我太太慌慌张张地说:‘爸爸病了!’‘病了?’‘走,我们一同到医院去,已经决定动手术了。’她说着急得满头是汗。‘什么病呀?我先打听打听。’‘肠子!肠子要剪断!快走。’我想八成是急性盲肠炎之类的病吧!唉!我那铁石心肠的老丈人呀!也有一天柔肠寸断了!”
  大家听到这里哄然大笑。林太太说:“彭先生,你解恨了,是不是?”
  “不敢!”彭先生虽然这么说,可是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轻松。“秀鸾是大女儿,弟弟妹妹还在上学不懂事,我当然义不容辞地要负起半子之劳的责任喽!我和秀鸾去到医院,她不许我进病房,派我在住院处给办理入院手续,所以我老丈人和那病魔痛苦挣扎的尊相,我没见到,倒是我丈母娘和秀鸾的苦相,我看够了。我看她们娘儿俩眼泪汪汪地在商量什么事,只听见她们在翻台湾话,不断地说着‘会’呀‘会’呀的发音,我问秀鸾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爸爸需要输血,会者,血也。但秀鸾是a型,小舅子是b型,丈母娘是ab型……”
  “钱太太,听见没有?丈母娘ab型的典故开始出现了,请注意!”这时有人向钱太太开玩笑,又插入一阵子笑声。
  “他们都不能给病人输血,买血要五百块钱100cc,共需300cc一千五,秀鸾母女在着急。我脑子里誊清了一下,把各种血型犯冲的分别,仔细想了想,他们既然都不能给病人输血,那么。我老丈人一定是——我对秀鸾说:‘这样说来,你爸爸是o血型的喽?’秀鸾点点头。我说:‘你何必着急呢!现成的大血人在这儿哪!我也是o型的呀!’秀鸾一听,惊喜之下,算是收住了眼泪,但只一刹那,她又紧锁眉头,朝我这身大排骨上下一打量,很心疼地小声对我说:‘3ccc,你怎么能够……?’”
  “别肉麻!”这时有人向说故事的人开哄了。
  “真的,她真是有点舍不得我,可是我立刻挺直身子,用两拳头在胸脯上咚咚捶了几下,说:‘秀鸾,真正铁打的,不是你爸爸,而是你丈夫!’因为我们o血型的人是天生为人服务的,我这几年给人输了不少次血了,《圣经》上早就给o血型的人下了定义了:‘人子来,非以役人,乃役于人!’”
  “好!”林先生好像置身在戏园子里,竟怪声叫好。
  彭先生在好声之下,更卖力气地说:“我不是说过吗?我要以行动表现态度,300cc的鲜血,从我身上抽出来,一滴不剩地灌注到我老丈人的血管里去了。奇妙得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血在他身体里作怪,第二天当我在病房外一旁伺候时,秀鸾出来了:‘进来,我爸爸叫你进来!’我盼了一年多的这句话终于实现了,可是这时我倒犹豫起来,趔趄不前,是秀鸾一巴掌从身后把我推进去的。我怀着鬼胎走到床前,我那干巴巴的老丈人,一把拉住我的手,‘你金家伙!你金家伙,’……”
  “你金家伙?是日本话,还是骂人的话?”
  “‘你金家伙’,台湾话‘你真正好’也!我们爷儿俩的手紧紧地握着,两股热血交流,一切嫌隙都被血般的事实给溶化了!但是我必得感谢一个人——张医师,”彭先生说到这里,向张医师挤了一下眼,微笑着,“是张医师在前个月鼓励我验血型,我才知道我是o型的呀!所以,我要奉劝诸位,血型不可不验,它实在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故事讲完了,大家觉得非常有趣,林先生首先说:“血型不可不验,明天就去验。张医师,先给我挂个号。”
  “对!对!血型不可不验。”大家同声地说。
  林太太却还在咀嚼这个故事的余味,她赞叹地说:“有这样巧妙的事,真有意思。”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呀!”张医师在得意之余说了这么一句话,算是结束了今晚的夏夜乘凉会。
  大家收拾起藤椅竹凳,准备回家去各寻好梦。我跟在众人之后,打了一个哈欠,在月色朦胧中,看着那矮胖滑稽热心于鼓励大家验血型的张医师,正和太太喁喁私语,面带笑容。我忽然想起今天这位彭先生莫非是张医师请来的验血型宣传员么?因为他刚才在故事中说他几年来曾为人输血多次,可又怎么说两个月前才由张医师鉴定是o型血呢?但无论这个故事有什么不合缝的地方,都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这一群顽固分子是决定明天去验血型了。想到这儿,我不禁仰头望着向我挤眼的满天星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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