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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春


作者:李昂

  自那纪念馆落成,唐可言还尚未到过,偶有时路经,只觉是一个满植花树极宽大院落,拥藏一栋仿中国古式堂楼,不似移植来台湾一般中国古典建筑,强调夸耀着朱红靛青,倒仿佛缺少些什么。
  而为听一场国际知名交响乐团演出,唐可言才第一次到这纪念馆,除开听演奏,当然也想到以李季对音乐那般爱好,一定亦会出席,不无有些希望或能见到他。
  第一夜里唐可言偶掠眼到穿杂人群中的李季,池未曾看见她,她也并没有招呼。第二夜里她仍前往,为的倒是深深吸引她的现代音乐,以及报纸宣扬两天全然不同风格的节目,也于是,在如此毫无戒怀下,她看到他拥着那女人站立纪念馆前喷水池。
  那喷泉无歇息的变换着图样,经水底多色彩灯光照射,缤然纷落,随着周围小支泉水幻化出不同形象,中间一股突地拔得尖高的向上喷涌,经微风一扬,碎碎洒洒四散,横隔着喷水池,她看着他,溅落的彩色水珠显映在他微仰的脸上,成一条条似急流泪水的阴影。她继续站着,直到整个喷泉齐势众向上喷洒,迷漫一片水雾,才转身入会场。
  然而整个演出居然与前晚上完全相同,唐可言深深感到受骗,于报完节目后匆匆离去。出纪念馆一抬眼再看到那喷泉,和着少去想借音乐排遣的专注,而对空旷无人的广场,一阵几乎是翻绞心胸的酸楚才猛地袭涌上,唐可言止不住稍停下脚步,旋即倒又自顾微微咧嘴笑了。
  她有些不能相信的知觉到自己竟还会如许伤心。

         ※        ※         ※

  唐可言清楚那无疑是有几分自弃,她一向知晓的李季仅自哥哥偶尔的谈论,对李季的聪明,他被埋于工作中的惋惜,他处事上的不在乎,以及唐可言自身见过他几次,除此可说毫无所知。可是在那个远离家中的异地晚上,她却答应了他。
  或因为彼此间的不熟悉,反使很多事情显容易,她随他住进旅馆同一房间,在不拒绝下让他作了他要的。那是唐可言到南部僻远小乡镇的少年感化院工作,去会谈的途中;而李季则为接洽一项事务,并受唐可言哥哥托付顺道照顾她。
  在那小乡镇他们唯一能找到看来较干净的旅馆陈旧不平簧床上,唐可言始终闭着眼睛,甚至当李季进入时引发出相当的疼痛,仍未有任何表示,只于阖上眼睛感到一切俱是黑茫里,接受伏在身上男体的蠕动,心底不知怎一再无可避免回想起,那么多年来的清白已然断送,以及几分无趣意识到:
  “这就是在作爱了。”
  然而她虽可以无视于身上的男体,并知觉到没有她曾想象的难以忍受,但于李季规则的摆动里,那生理上的疼痛终还是逐渐使她无法支持,当下身定点的痛楚在感觉中要蔓延至整个肢体时,她轻声制止了他。
  “不要了。”她说。
  他果真闻言即停下来,自她里面退出。她直直躺着,微凉的深夜静寂里,她感到自身随那阻塞住的痛楚退去后洞开了,窗缝透进的风经此细细慢慢贯吹入整个体内,她轻轻打个寒栗,下身一阵痉挛。
  “ann。”她在心里想。
  她曾为要使用新近普遍的隐形卫生棉,看不懂说明,不知究竟该放入那里,想到自国外回来的ann,该能知晓这类由外传入东西的用法,问了ann,ann教导了她,她在那片刻里才着意意识到ann是有着和自己相同的身体器官。
  虽然学理上她知道在那里该有两个开口,但却不很确定它存于何处及自身是否也如此,尤其曾在医学书籍上读到,会有两个口合在一起情形,虽是万分之一例子,她仍不免担心。于是当认识ann,希图作种奉献并从中求得满足,她必得承受ann在这方面甚至不能给她证实了的无奈。
  于前刻李季的抽搐里,虽不长时间,但他毕竟不很困难的进入她里面而证实了她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只唐可言并没有因而感到安心,反一再觉得失去许多年来的清白,及一件她过去不愿重视却也许的确珍贵的东西。
  然而唐可言并不是后悔,只躺于一旁李季的静默不语,尤其他较高出许多的身材,使她只临近到他胸怀,唐可言所感到的就只是毫不受重视的屈辱了。
  于是往上趋向李季,但仍持留原先仰躺的姿态,唐可言尽量平止声音说:
  “这是我第一次,你相不相信。”
  黑暗中李季侧着躺卧,唐可言不会发现甚至他有任何惊异。他不会肯相信的。唐可言想,怎样的第一夜。
  她虽不曾设想追洒盛开花朵的房间,也不无希望有个让初夜成为种奉献的男人,和一张宽大舒适的床。只当亲临时,却是异地如此荒陋旅店,而身旁的男人,不是她所厌恶亦并非深爱着。唐可言清楚知道,她之所以答应李季,仅因为那夜晚他们无法赶回家,可以有适当的时间,她亦考虑到李季与哥哥间的熟识,绝不至往后事情会闹开至使她难堪。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为信赖他丰富的经验不会于行为中造成过度的伤害、痛苦与令她无措。同时她知道那几天她是安全的,绝无怀孕的可能。
  是缘由李季的主动促使这一切完成,然而唐可言亦在不反对中接受,因此她绝无意要李季负任何责任,只她还禁不住要说出那是她第一次时,随着李季相当长时间静默,唐可言即刻后悔起来。她原可以不动声响,这样的初夜是否让对方知晓根本毫无相关,她更绝不愿李季以为她是借机会要缠黏上他。
  两人有片刻不语,唐可言才又清略道:
  “我曾听过如果女孩是第一次,对方可以感觉出来。”
  李季才有若突然醒觉,并且不认输的回说:
  “我刚才也觉得有点不同。”
  唐可言倒不禁好笑,当初绝没料到,如此初夜反成似在求别人证实自身清白,再不肯多作解释。
  却总感到李季处在一种奇特不安中,唐可言不懂为着什么,所以当李季再次要求,唐可言对刚了解的所谓作爱,除了疼痛及稍酸麻外,体会不出有曾想象的好处,没有答应。
  李季不许久睡去,唐可言反复一阵,也模糊朦胧过去。
  感觉到自己在一间房间里,小时家里的摆设,熟悉的母亲饰龙凤洗脸架立于一旁,雕花高大的红木床上平躺着一个女人,似是赤裸着,却又看不清她的上身,唯一吸引注意的是在一片模糊中她有突起而长的生殖器,中间却隐约又有开口裂痕,既不属男性也不是女性,一个受雇的男人(的确是受雇的,哥哥正和他讲价)在她身旁,用他的男性替她治疗。
  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她是病着,他们要为她医治,可是却不知道他们要她怎样,她是生病,她只是生病。
  然后那个男人回过脸来,他是李季,并不是令人厌恶,只却觉得污秽和脏,因为他曾触着那样的女人身体。
  不要忘记那男人安然坐在一旁的凝注神情,还有斜躺着的女人和她的下半身。也不能明白他将怎样替她治病,他只是那般坐着,近乎毫无感觉的一只手搭在她腿上。
  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房间内逐渐浮白的光亮起来,一束光线照在那女人脸上,她是ann,接着瞬时闪掠过另个脸面,模糊不确里仍可感觉出是自己。
  唐可言于刺眼阳光中睁开眼,持留着梦里记忆的闪现细薄肩上一头长发女人影像。
  “ann。”唐可言想。
  稍转换一下躺卧身姿,随即那下肢体好似仍被充塞的感觉,使她立刻忆起关系的昨天晚上,猛地坐起身子,于心中索满梦里坐于ann身旁李季的神情,唐可言甚至不敢望眼身旁男人。匆忙下床来,才发现自己全然裸露,顾不及去分辨拾起离弃地上混杂的衣物,微缩着身子,伛偻藏隐闪入洗手间。
  那僻陋乡下旅馆的浴室设备,仅用一道褪色花布幕与卧房隔开,不知悉的总令唐可言无端感到不安,仿若少掉可以上锁房门确实的隔绝,李季随时会于未曾防备中闪入。也因而,唐可言在打开水准备冲澡时略迟疑了。
  然后就着自卧房透入昏盹光亮,唐可言清楚看到地上滴印着三、两点干后暗深红色血迹,圆圆扁薄的几团红色浓月。在亮度不高光线下,衬着沉旧不甚洁净的浴室白磁砖,竟浮现着奇特暧昧的春情。
  那血色尚红,显然是新近滴上,否则在浴室里也绝无久留可能,唐可言稍略回想,该是昨夜作爱完上洗手间所留下,望着那几点来自体内血迹,一种难以言说的珍惜情感使唐可言缩回开水的手。
  回到床上准备穿衣服,李季已醒来,横伸过一条手臂自背后搂住唐可言,轻轻爱抚起来。
  “怎么有人一大早就要作这种事。”
  唐可言说。约略挣扎,但那在如此残旧地方反显奇异春情的血迹,激发着唐可言的需渴,她还是答应了他。
  然而他仍未曾激起她与使她满足,那快乐在唐可言来说似还需要学习着去感受,她原尝试配合着他,让他引发出潜藏身体最底层的需欲,可是下肢体虽已消逝疼痛仍些许不适,使她放弃与他的配合。只这次唐可言并不阻止李季,却在感到他粗重呼吸与身体闯动里,和着对那隔夜血迹爱怜的珍惜,一个久远的记忆重临心头。
  是偶一次去找ann,ann已外出,取出锁匙开了门,一屋子零散,几分无有思绪在床头坐下,缎面织绵龙凤被头,翻藏入白被单间仅露一角,一滩血污红浪。ann永远不经心,也永远不叠被,叹口气拾起被头,一掀,白颜色床单上点点滴滴触目血痕,鲜色红血,渗泌白棉纤维上,边缘散成矩状血丝,由于蒙盖在被子下,似还未全干。
  虽知道是ann那几天来那东西,但ann何以能那样不经心,一阵嫌恶不由得涌上。而于看到遗留床单上血迹,突然醒觉到彼此间的相似,至此还有什么可以依恋?刹那间,纠缠的激情魔术般淡化远去,唐可言于一阵清冷颤栗里,感到体内翻滚着呕吐欲望。
  然后她就不再去找过ann。
  唐可言松散肢体躺着,任李季在上尽全心力摆动,很是倦怠起来。也许答应李季这一切,都还只为ann,为自那激情退去后的无所是从,感到心神俱灰下所有情爱都仅令人疲累,唯一实在的只有那可证实自身的男性身体及由此引发的行为。
  可是这与ann甚至自身有区别的李季身体,尤其在光亮下,仍使唐可言无法面对,自觉丑陋,于李季完事后起身穿戴衣服,唐可言紧闭起眼睛。
  终于她也必得从床上起来,感到虽对行为本身怎样不在乎,仍无法在李季注视下穿衣服,要求他转过身,而李季不当回事旋即戏滤的回过头来,唐可言从未有过的觉被侵侮了。
  怀带着如此深深被侵扰的郁悒情绪,回程里唐可言始终望向窗外中南部绵密平原,不愿,也无法与李季相对视,不曾知晓的李季搂住唐可言的肩,轻声说道:
  “我早上发现床单上有淡色血迹呢!昨晚我实在该更轻些。”
  李季语气里明白显示的如果不是那血痕,他或将还不相信是唐可言初夜,唐可言心中一惨,却发现望向车外而显映窗玻璃的自己脸上轻轻淡淡在笑起来。
  随后几个礼拜唐可言回绝了李季见面的邀请,仅通过电话,安静的由所学知识拟起感化院工作计划表。只偶尔想及自身该算巨大变化,不免诧异何以家人,尤其是母亲,不至觉察有何不相同。
  却不经意中在一次画展预展茶会上再见到ann,当唐可言到达会场,即刻感觉在人群中的ann,她永远有那种奇异氛围,一种类似的异国情调,刹那间心房一紧的震惊,接着是迫压的凄楚。ann依然清瘦,依然闲散披肩长发,不由得挤身临近,当对望着ann丰腴磁白脸上微倦怠却仍安抚人的笑容,猛地想及那个晚上与李季,于是,许多模糊不确的片断参杂印象突然整串串联起来。
  记忆中母亲也有那般磁白的脸,是小时同母亲山居养病,还未上学,六岁吧!只记得母亲很长一阵子缠卧在那雕饰着四季花朵与龙凤红木床上,那沉红色的眠床十分高大,路起脚尖也只能望见母亲黑暗中一小半磁白的脸及满头披散黑发,总无端恐惧与好奇,不知道何以母亲要那般躺在床上。
  而隔几天,家里帮忙的一个女人,就强有力将自己抱上红木床,重重被盖下远望着自己的只有母亲磁白的脸,和无限的眼泪。
  那帮忙的女人有个名字该叫阿彩,因为母亲总要自己叫她彩官,仅存记忆里她是极粗壮的中年女人,横着的身体与一双八字脚,有力膀子的手心砂般粗糙,常扎痛自己,尤其为她强行抓住要洗头时。
  看到彩官在圆木桶里放水,就想躲起来,躲到母亲床前,然而那么高的床,好似永远难见得母亲,最后总会被彩官找到捉回,将头挟在腋下,身子放在她蹲着的膝上,一头按入水中。
  那水经常大烫,更漫得满耳朵眼睛,彩官的手泾粗且重,挣扎着想逃离,彩官会更加紧挟抱,于是整个脸面触及的就是她厚大胸前两团下垂奶子,窒息人的气闷。
  终于为父亲带回城里上学,学校的新奇、故事书,母亲磁白一小圈脸的记忆淡失了,然而父亲始终未曾接续起这个空缺。
  印象中是个黄昏,珍惜的第一次拿出母亲送来一套塑胶餐食玩具与小玩伴办家家酒,小小的锅子、火炉、碗盘刀又摆满一地。却突然有只脚穿着日式厚高木板拖鞋,踩上一个汤匙,脆裂声中断成数截。感觉中那脚巨大无比,泪眼里抬起头,是父亲,然而父亲匆匆走过,甚至不曾回望。
  却也不乏新的欢乐,尤其不再有被彩官抓住洗头总觉要被抑闷死的恐惧,美容院的姊姊们手细软轻柔,舒适躺在椅上冲水时,她们临近的胸部散发淡淡香气,初春不知自那来的花意。
  随年纪长大,身体加高,美容院小姐的前胸更接临脸面了,她们工作中不着意靠过来,触碰时一片轻漫柔软的温暖。
  然后永远是在这其中寻寻觅觅,也永远在逃脱,ann以前另外的名字,只不像这次捧得这么深这么沉,甚且当明白自己只可能是ann回来后重复在国外生活方式的延续,仍无法消除对她那份全然女性温柔的依恋。
  那晚上唐可言自回来后,第一次答应与李季一同出去,去看早已知晓部分情节的“酒店”。
  可能由于影片被剪得破碎支离,李季没有觉察最后片断显然在告诉的故事,唐可言漫然提及,李季不在意道:
  “我觉得才奇怪,两个男人有什么好在一起,他有的东西我也有,根本没什么新奇。”
  “好玩嘛。”唐可言笑着说。
  稍一会,李季似意犹未尽,又接着道:
  “或者两个女人在一起。”
  唐可言倒不语了。
  约好去吃消夜,唐可言选了熟悉的临近饭店的十二楼,不为其中陈设气氛,只希望昏暗灯光下她或还可以忍受与他坐在一起。她仍无法面对直视着他,不仅是李季,以往任何男人,当他们要求有更甚的情感关系,她总没来由发烦与想逃离。
  电梯里只两人,李季紧搂靠着唐可言,并让她知道其时他强烈的需欲,因而一坐下,李季困恼的表白出自身近来情感。
  “我并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样,你要知道。”李季最后说,语气里有明显的懊恼与怒意。
  唐可言原漠不关心并有些觉可笑,望着那般高壮的男人竟因此孩子似的不快乐,也微些觉怜借起来。
  她于是任他带着到他的工作室,一进屋李季即抚吻除着她衣服,但当他要她时,残留小灯的光亮虽微弱仍使唐可言无法释怀,她要求有全然的黑暗,李季以太缺乏情调仅偏转亮光。唐可言想到他实在不是十分体恤的,因而忆起那异地乡镇旅馆的夜里及隔天早上他居然还要了她。
  然而他的技巧加注在她已休复的身体里这回却臣服了她,唐可言在李季的动作中逐渐点细体知出新临的乐趣,她强横缠住他以求一次次满足自身被导发出来的情欲,可是无论如何他毕竟仍得离去,唐可言在李季退下肢体后瘫散平躺,没有泪,却更是秋日水涸后溪底的垒垒暴晒石头,横陈的成片无际砂石,清冷的风缓缓掠过,无声响也无波折,只是一阵干旱的平坦。
  直到必得回家起身穿衣,背对着李季,一句话才能问出:
  “我不知道是你第几个?”
  没有回话,唐可言转过身,扬起声音:
  “嗯?”
  “重要吗?”
  是回答,咬住烟的嘴角一点猩红,猛吸口,乍开的红色春花,却突然不耐的被拿开按死。唐可言望着昏暗中的李季,知觉到那年轻身体内有的也还不过一点最后余晖,唐可言低低沉沉的抿着嘴笑起来。
  对自身的凌虐虽是种乐趣,却不全然足够,于是残存笑意里唐可言蓄意着重问:
  “那个晚上你怎么敢那样作,不怕我哥哥找你要负责?”
  “我就负责好了。”李季燃活另根烟,“我跟你结婚。”
  唐可言倒愣怔住了,反射问道:
  “你会要我?”
  李季点头。
  然而甚至他的承诺也总让唐可言觉轻率,仿佛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可能轻心。
  于是,一次次床上谈的永远是这类问题,只在不同地方。
  她常在工作室与他见面。他等着她,他们彼此清楚对方,她一到来,他即着手脱她衣服。现在唐可言亦会帮助他,两人为解开有钮扣较困难脱除的衣服,享受迫不急待刺激乐趣。她由一次次经验里已学习到如何在作其事时整个忘怀自己,只将所有感觉凝聚在下肢体等待着被触发感动,她很少想,也很少在意,因而能不顾一切的挥洒自如,李季赞赏她在床上的挥霍,他们配合得很好,那快乐无尽绵密。
  现在她也习惯怎样忍受事后,她永远要他能让她尽性满足,甚至每次完后下身一阵疼痛,凭借这痛楚来感到确实曾有事情发生,而李季的年轻与技巧总能轻易达于此。
  然后当完事两人躺在床上她每不让他睡去,她害怕一个人醒觉独自目躺卧,不为担心想及ann,她已许久不曾想到ann与其他事,尤其自她熟悉了新临的这欢乐,更发现难以舍弃,她因而更相信自己的抉择——那在最无望时刻里依然怀抱的信念——男女间的性爱才能达到真正完满,以及可以是一种救赎。
  她害怕的是为着当他睡去,仿佛一切俱不存在,前刻的繁华烟云消散,因而她凌虐的问他问题,甚至来激怒他。他们刚在一起不久,唐可言总要问:
  “那个晚上你有没有考虑到是我第一次,你怎么会那样大胆?”
  李季原闪避回答,禁不住唐可言追询,快快回说: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第一次。”
  “为什么?”
  “你不觉得你什么话都敢说?”
  唐可言嘻嘻哈哈笑起来。
  “所以你以为我跟许多男人睡过觉?”
  “倒不至于,不过,我总不会是第一个。”
  “后悔吗?”
  李季摇头。
  然后唐可言常鼓励着要李季谈说曾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她详细追问关系细节,再来与他反复:
  “这样不公平,你睡过那么多女人,试过各种滋味,我才第一次,什么也不知道。”
  声色俱厉的说,唐可言心里却只是毫不关心的一团辽远清寂,以及对自身禁不住的好笑。
  倒引来李季的怜惜,以及对她的责任。而事实上,唐可言也并非不容易对待,她几乎全遵循李季在床上的要求指示,一切仅若场游戏,很显轻易着。只逐渐唐可言必得发现,那快乐自熟悉后慢慢在减却,常是怀想着被满足来与李季一起,事后却只觉不过如此,有时候甚且少有感觉。
  她想到终有一天她还是会离开他。
  她不愿去分析是否因为那夜里那般的开始,尤其回来后每次见面总离不开那床,致使她觉得李季要的永远不过与她睡觉,本能的为保护自身,也使她强化相信自己留于他身边也仅为此。希图从那场荒僻小乡镇旅馆性爱建立起两人彼此间的情感关联,倒因而更困难了,特别是唐可言始终要觉得李季那般不够体恤。
  现在唐可言有了与李季一起足够经历,重回想也能约略了解,那个初夜晚上李季显现的冷淡,或该因着在兴致时候被打断的挫败。可是往后偶有时她不能太接纳他,李季的躁急与不安,都加深了她以为他要她的只不过来作那事。她更不能谅解的是李季总试图带她到旅馆。
  唐可言无需给自己编造理由解释在僻远小乡镇那夜里的举动,甚至不必以ann为借口填补自己究竟还是个好女孩,只因无助无望下才如此作的虚荣心。她认命于新临上的身分,接受李季偶对她的轻漫,全然毫不在意。然而这都还得发生在些较随便不经心的地方,才能使行为本身成种不道德的偷情,其中也至少还有些玩耍性质的回转余地。但在那感觉中纯属商业买卖的旅馆,唐可言真要觉得仅是纯粹肉欲交往的低践了。
  她可以约略猜出李季所以要这样作,该为着他较她在这方面更容易显现的厌倦,唐可言好奇于确切原因,加以询问,李季只惊奇回答:
  “你不以为常在一个地方作爱很没意思?”
  那片刻里,两人在一起相当时间后,唐可言深切知觉到身旁尚还如许年轻的男人,是除了那事情本身外什么都少去感觉,也因而他永远在换地方,永远着重那些小小的技巧。
  另者让唐可言难以接受的是李季提出这事情的态度,他从不直接说明。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李季会暖昧笑着说问。
  “什么地方?”着意明白的唐可言问。
  “好地方就是了。”
  “只要不让我太难堪。”
  唐可言仅能如此说。
  然后李季会带着绕行些较清寂的街道,他还尚未有勇气直接进入座落闹区路旁的大观光饭店,总是较僻冷路上显然赖“休息”维持的小旅馆,它们有的虽也雅致,但只令唐可言更觉龌龊,她不免因而想到如果李季能坦然直接些,自己或还较可能答应。
  缘由唐可言的一再拒绝,偶一次李季因而甚且不问询的先行走上一家旅馆楼梯,再要唐可言跟上。唐可言回身疾走,久远前总觉这行为脏与拙劣,自可以接受与李季一起后,第一次那般清楚重现。唐可言感到的不仅被侵侮,更是对整个事情的厌恶了。
  然而唐可言于坐在旅舍门摩托车上闲聊的整群年轻男子注视下匆忙走过,那些男子似太习惯只以眼光追随,甚且不曾嘲笑。
  唐可言很是无趣起来。
  之后有一段时间,她不曾再与李季见面,沉寂下来的欲情也并非绝对不能忍受,只在有些特定日子里,生理上的需求还会很是迫切,尤其有过了那方面经验。但另者也因着有那经验,知觉自身曾经沧海,一切不过如此,反容易看淡,偶有时回想,与李季一起的时间里竟毫无可记忆了。
  只是那情欲虽可被排遣,却还未理出头绪,唐可言于茫然中等待着。她知道,往后还会有段时间在她生活中,会出现另些像李季那样的男人,永远是一个个过客,也许在她身体上留下不同痕迹,然后当一切远去,她会发现到另一个自己,或全然相异,或只绕个大圈重回原先定点。
  茫然中,她等待着自身被澄清。确切的说,她等待着另个男人,用另种方式,激发出潜藏不自觉的女性,而该直到那时,她才算真正被完成了。她如是希望着。
  那另个男人很快来临,现在唐可言发觉以往难以忍受的男女情感关联并不困难,只要自身不先存逃离。他是个羸弱稍阴沉男孩,朋友的朋友,见过几次,没什么印象,甚且常叫不出名字,较李季年轻,而且显然还未曾有过经验。
  朋友谈他如何与另个男孩子有相当暧昧关系,却又缺乏足够勇气。
  “像他们这种人,纠缠不清。”朋友说。“才真是自虐。”
  突然极熟悉的醒觉,似曾被千万叮嘱,然后隔着无限世代,又记忆起来,ann以前就喜欢这般嘲着说:
  “你真是有自我虐待狂。”
  事后唐可言想,大概在那时候,她决定了要他。
  几个相识朋友一起,不免喝酒,而伴酒的又永远是说不尽的色情话题,以此来打赌干杯,喝得极凶猛,不一会每个人已有酒意。那夜里唐可言身体略不适,未曾喝烈酒,也自与ann分离后,好似所有变化的情绪都干净死绝,倒觉得于那般纷乱中,只自己刻意独自醒着,在看尽天下沧茫。
  因而注意到他显然的不快乐,唐可言太过清楚那类情感里会有的摧折心性挣扎,望着那样纤弱男孩,始终极少说话,却一再静默随大家喝酒,很是怜惜起来。由本来谈说的色情话题,唐可言几分着意提及同性间情感的可能。说着禁不住要掠眼他,发现问过他眼里一丝光芒,瞬时又即逝。
  唐可言强调这类情感,除非到相互有确实的性关系,否则大多还可能只是种迷惘与猜疑,尤其在知识界,反复审视夸张自身情感,更使它成传染性怀疑症。
  “当然,有人要认为这是种生活方式,也绝没有什么不好。”唐可言接续道。“如不肯认命,要在当中挣扎受苦,倒不如把它看清楚些,自己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然后唐可言说,她确信对那些仅存倾向的人,男女间性爱可以是种调整关系,经由性爱作接触,逐渐能少去不确切的恐惧与猜疑,会使得自身清楚起来。
  “最重要是去尝试,那可以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以为的严重。”唐可言强调。
  接连的一片辩说声中,唐可言注意他始终不曾说话,仅拳缩双脚以手环抱于胸前,细细的一旁微微笑着。
  那片刻里唐可言感到嫉妒了,她嫉妒他能那般严守着他自身的不幸,这不幸转换个意义对唐可言来说无育是种幸福,自离去了与ann纠缠的情感,从李季的性爱里,她发觉自己所有只是逐渐枯绝的毫无感觉,于最初安恬的休憩后,她必得感到茫漠的可怕了。
  她嫉妒他的不幸,又怜借着他的不快乐,因而希图经由她的方式,来除去横界于他心中显然的困扰,不自觉中,她引诱着他。
  以她对自己心神与身体全然的放弃与不在乎,她极轻易自然给着他机会,在吹熄了蜡烛,每人俱躺卧地上,酒意中他终于吻了临近身旁的她。
  她即刻发现他并不善于接吻,那纤弱的处男子,以他的年轻,也许还尚未吻过一个女人。她温和的教导他,不由自主靠向他,受到鼓励的男孩紧搂住她,另只手伸入她单薄衣裳下,先微犹豫不知所措,旋即爱抚起她的乳房。
  唐可言闭着眼睛,那抚触毫不激起欲情,她只觉自身有若整个被摊散平躺,躯体绵延似无尽,和缓的风缓缓在上吹拂,说不出的舒坦充临全身,她感到自己在等待,等待着不是去被充填,而是让他来临到她身上,以自身包容含盖入他。
  或因着未受到阻隔,那折摸逐渐炽热起来,接续着并以口唇舔吸她的乳头,然而他的笨拙却使他的吻咬每显太重,痛楚中,前尘往事一并涌上,唐可言欲想着要他;怀着一份由疼痛引发的凌虐报复,那初夜的记忆,为自己失去的处子之身,于是转化成企图自他身上掠夺他尚未被开发的完整,以此填补自身来求得满足补偿。她清楚的意想着那是他的初次,因而当他的手往下触着她的下肢体时,她狂乱的解开他下身长裤回报抚摸起他。
  他却是不能的,在那片刻唐可言无暇分析原因,仅一再尝试,而他仍不能,只那样固执的吮吸着她的乳头。
  然后他们被打扰了,躺地上的有人想到新的玩耍花样,起身要点燃蜡烛。他们相互放开交缠着的身体,他拉整一下衣服,脚步不稳往外走。
  直到第二天,唐可言才知道他接连呕吐了一个晚上,那早上还吐过几回。他闪避她问询的眼神,也始终不曾与她说话。
  她想及夜里他那般吮吸着她的乳房,以及他的呕吐,感到两者关联性的奇怪了。
  然而整个事情还是轻谈自她身边掠过,尤其唐可言总以为她并不曾与他有过真正关系,她可以不必去仔细分析何以会导致他如此严重呕吐,以及考虑对像他这样阴郁的男孩是否是一次不愉快经验,往后并将有不好的影响。她无法顾及这些,她所感到的只是自己在动荡不安的欲情下总匆匆忙忙往前赶,不清楚为什么,亦不知引向怎样终结,仅她在心中匆促欲情催使下变自私了,除自身外,什么也无法想。
  但那夜里的行为却干扰了她,使她相信自过了那夜,已什么事都可能作出来,最后自我规范的信念全然溃灭。唐可言感到自己整个涣散开,而却仍在一片模糊中等待,只她茫然着更不知道能等待什么。
  之后,直到突来的另个刺激,才深震撼了她。
  那是辗转从朋友口中,有人不经意提及ann近来与另个女孩很是要好。朋友间没有人知道她与ann真正的关联,也没有人敢确定ann是怎么回事,如此说可能不意指任何其它意义,唐可言却一时仍觉无法禁受那翻绞心胸的痛楚与凄惨。
  自与ann分开已将近整整一年,而竟还会因ann造成如此巨大摧折的伤痛,唐可言摇摇头,几近乎不肯相信。然后,在迫切需求安慰下,她想到李季,给他打了电话。
  两人重在一起,离不开的仍是那床,唐可言现在随同李季到过一家家旅馆,没什么感觉,跟在李季身后走入大门,甚且不必四顾是否恰巧有熟人路经。于是站在到柜台前,等着给钥匙,原还有些作贱自己的乐趣,习惯服务人员漠然神色,亦没什么好玩了。
  倒是座落这都市的大小旅馆,皆有着它们的窍门,有的得随服务人员走入另扇标挂“员工休息室”的侧门,行经一段简陋走廊,才又是另个柜台,另番春情。这类似的探险,以及在房内耽搁太久、女中一再的催促,对唐可言来说,有时反倒较那事情本身更是种刺激。
  当然她也不无被感动的时候,有个夜里,在李季的蠕动下,她突然比往常发现对他较多的依恋,她固执的反复告诉他:
  “我是爱你的。”
  几次说着,拥上的却是满怀凄惨,眼泪潸然流下,那片刻里她希望他能停下来安慰她,她愿意相信他对她毕竟有些真心与珍惜,然而李季虽回应吻着她,却仍没有停止摆动,唐可言再啜泣一会,感到流泪作爱奇特不协调的好笑,也觉没什么好哭的止住眼泪。
  她依旧感到自身在等待,现在她逐渐能清楚她是在等待着自李季取得足够休想,然后,当她恢复到可以重面临以往的挫折,她知道自己终还是会离开他。
  在这个时候,唐可言接到通知,原任职感化院工作的人即将离去,她不许久后可以去接任。而与李季间,她亦不曾再等待太久。
  李季要她去他家里,于在旅馆相见的一段时间后,一个李季家人不在的下午。他等着她,带她约略四处看看,到他房里,他即准备着要她。
  陌生不同的环境未曾给唐可言多少新奇,她知道不论怎样精心摆设的房间,归结最后总还是那张床,她习惯的作他们一向作的,只这回倒有了新异情趣。
  李季刚进房间即放上一张唱片,最初原不无是配合音乐旋律摆动,正是时候唱片却转完了,唱针留在转盘上,稍隔一会咋喳、昨喳、咋喳,固执重复另个天长地久,回旋不完的故事。
  李季注意到了,仍相同动作着,并没有起身关掉,但显然是被打扰,因而有些缓慢下来。唐可言静听间隔相等时间内有的同样声响,咋喳、咋喳、咋喳、咋喳,逐渐这声响成为一种算计,和着李季摆动次数,唐可言感到那动作本身从未有过的真实。恍惚着,留在体内的李季,似随着这声响,一点一寸更在深入自身挖掘,终于,她觉查他真正探进她里面最深的可能,潜藏体内的未知部分悉数被开发了。
  不是以往冲刺的那种得咬紧牙根接受的快乐,却似一种温柔的吮触,缓缓在注入生命基础源泉的安慰,唐可言感到全身暖热,双颊起了一阵红晕。
  “我懂得了。”她轻轻喟叹着朝自己说。
  当李季离去,唐可言闭上眼睛静静躺着,黑色甜蜜的浪潮圈围聚拢来,完满疲倦中,全身似水般涣散荡漾开,化成亿万质点飘散,难以把握难以凝聚,很快的,她熟睡了过去。
  醒来先是听到雨声,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雨,身旁李季依然熟睡,从躺卧方向望出窗外,暮春潇潇春雨下一方小小后院,几面周围邻家后院围墙。一个想法在醒后的清新里临上唐可言心中。
  轻轻起身自床上下来,唐可言找到接连后院房门,一打开,冷风夹着雨丝打上裸露身体。
  那般冷冽的颤栗,不觉双手环抱于胸前稍后退,然而那雨引诱着她,和着异地旅馆准备打开水洗澡的记忆,唐可言虽拳缩着身子,还是走入雨中。
  不大却绵密的雨打入发里,打在裸裎的身体上,微漫起一阵轻烟,先还止不住全身猛烈打颤,然后雨水感觉中在变温暖了,慢慢试着放开环抱的双手,那似渗透入体内的冷凉,逐渐也成一种快慰。
  终于她直立雨中,任雨水在身上汇聚成小小水流,流经乳房、小腹、漫入下肢,她站着,只偶有时忘情中会伸展开双手,仰起脸承受雨水。不知多少时间过去,雨显然渐渐加大,她仍继续站着,站在暮春潇潇春雨里,脚下踩着传说中如四瓣叶子即是幸运草的一片盛开紫色花朵。

         ※        ※         ※

  唐可言在那喷水池前坐了许久,看着喷泉翻转变化出一次次图样,直到演奏会即将结束,才步行回家。沿途漫不经心下稍耽搁,回得家里,已是凌晨十二时多,略迟疑,还是拔了李季工作室电话。
  响几声即有回应,熟悉的电话里李季声音。
  “睡觉了吗?”唐可言问。
  先是不甚确定的犹豫,然后惊呼出声:
  “唐可言!”
  “有没有吵了你?”
  “没有,没有。”一叠声说,忙又问:“几时回来的?”
  “一两天前。”
  “南部好吗?”
  “差不多,工作很忙,你呢?”
  “一样,就是忙不完。”
  原不知能怎样和他说,也好似从不曾与李季如此刻意要来谈什么,唐可言静默了。李季例极关心问询近况,唐可言一一回答,两人谈完一向生活情形,好似亦没什么说了。
  “最近还画画吗?”唐可言因而在稍沉默一会后,接续问。
  “忙着工作,早丢了。”
  “哦!我常觉很可惜呢!”
  “也难讲。”李季回答,仿若不愿多谈,岔开匆忙道:“你那次到我家里,几时走的?我睡着都不知道。第二天打电话,你家人说你到南部去了。”
  “我想先去熟悉一下环境。李季……”
  他提及的过往重让她对他觉熟悉,想询问,却仍不免迟疑,然而唐可言终还是说了:
  “我晚上去纪念馆听音乐会,在喷水池前站一会,看到……”
  “唐可言。”李季唤着她名字打断她,审慎着以致连姓呼叫出,却又停有片刻,才好似决定的缓缓说:“你到南部这几个月,我想了些事,我告诉你,可能你不会肯相信,可是我的确是爱着你的,也许用我的方式,不为最初那夜是你第一次,那并不重要,而是……”李季似不知怎样接续稍止住。“而是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你,尤其往后在一起,使我觉得能开始以不同的方式来了解一个人。”
  然后,匆促中,李季急忙说道:
  “唐可言,我们结婚吧!”
  深夜静寂的电话里声音,更是一字句皆在心头,唐可言悚然抬起头,闪掠过眼前站在喷水池前李季微仰起的脸,溅落的彩色水珠显映于他脸上,一条条似急流泪水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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