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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归何处


  下了车,走入了一片暮色中,秋风扬起了她短短的裙角,她用手拉住,走过一地落叶,我突然觉得她那么瘦小、伶仃,像飘零在空中的一片枫叶,不知该栖身何处。忍不住,又从车窗中伸出头,喊住她:
  “有空一定要来玩哦!”
  她回过头,笑了笑,一抹淡淡的云彩掠过她脸颊,像天边的夕阳,瞬间即逝。
  也不过才认识几天,却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去保护她、照顾她。在美国,满街都是奇装异服,长发赤足的人丛中,她那份沉静和怯弱,总显得分外的无依。
  那天,在野餐时,她告诉我:
  “刚来那年,第一次看到满处的枫叶,好美,也好想哭。我就站在窗前看了一上午。”
  我看看满山的鲜丽,满地的落叶,点点头,我能体会那种心情,因为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树有那么多颜色。于是对她有了一种了解与喜爱。
  “现在还想哭吗?”我蹲下去,捡了一片枫叶。
  “已经麻木了,新奇和想都会随时间褪色的,只有枫叶每年都一样鲜红,”她也摘了一片“不过它们鲜丽之前要先掉光。”
  “我倒觉得这是它生存的方式,不然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等待春天的发芽呢?”我有意安慰她,“台湾的枫叶就不会红也不会掉,因为不必抵御寒风和冰雪。”
  “在台湾我倒很少注意枫叶,也许因为没有那么多乡愁吧!”她看着手中的叶子说:“可能我和你不同,你有丈夫、有孩子,你的看法、想法多少比我健康些。”“也未必,有一天你也会结婚,会有孩子的,你的看法会变吗?”我问她。
  “谁知道,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结婚。”
  她耸耸肩,一副无奈。
  “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像你这么漂亮,气质又好,怕男孩子们不会放你独身吧!”我有意化解她的忧郁。
  “那是他们的事,”她笑笑,眼睛却停留在前面走过的一对情侣身上,男的长发披肩,女的长衣短裙,颇具山野洞人风味。
  “也许像他们一样会快乐些,什么爱情、结婚……活着就要享受一切。”她看着我诧异的眼神,又接下去说:
  “可惜我就是洒脱不起来,没办法放弃自己的原则。”
  我正想说什么,小儿子跑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就一起在草地上玩球、晒太阳,玩得非常愉快。
  后来K告诉我,追她的人不少,但她真正喜欢的人却回了台湾。
  “这年头还谈什么爱情,有人追,挑个条件好的,结婚算了。”K说,带着一副不恭的样子。
  “你的脑筋倒很新,不过我倒有点不赞成这种为结婚而结婚的做法。”我说。
  “你落伍了,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男孩子可以回国省亲,在成堆的年轻貌美中挑到对象,我们女孩子却死着心眼在等爱情生着翅膀飞来?哼!算了吧!”
  “那你也回去挑一个嘛!台湾还是男多于女,不必像美国这样苦心经营。”
  我故意逗她,她来美国多年,个性又外向,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她会被寂寞压死的。
  “想是想,可惜父母亲大人不批准;怎么,拿了学位还找不到人嫁呀!跑回去嫁个学位比你低的,我无所谓,别人要跳脚了。”K做了个鬼脸。
  “所以你情愿留在这儿,既不念书也不结婚?”我问她,因为她不在乎,所以才敢坦率地问。
  “等嘛!等到哪天我不耐烦了,就找个人问他要不要我,还不简单。”K哈哈大笑,我却张着嘴像个傻瓜。这位当年班上最娇小、动人的洋娃娃,如今却是如此的积极,真是世别“三年”,要刮目相看了。
  从没想到出了国仍有这么多问题,在国内四年大学都被申请学校、考“托福”、补英文填得满满;出了国,又是一座高山等你去爬;等上了山顶,又上不去,又下不来,就悬在那儿,任它飘荡、堕落。
  外向的人还可以嘻嘻哈哈过日子,不去想那些虚无飘渺的问题,但内心何尝没有无着的空虚?内向的人可更孤独了,男孩子们看多了洋妞的笑脸、妩媚的秋波之后,有谁有那份耐心去候一朵含苞的蓓蕾?现在的美国青年,除了性之外,谁又有耐心去培养细水长流的真爱呢?
  “我好怀念台湾那种生活,一张纸条,一封短简,一小段被跟踪的惊喜……那时真傻,吓得不得了,现在想想却顶美的。”
  她坐在车上,喃喃地说着,像沉入了梦中,让我也分享到那份甜蜜。早晨见到她时的那份憔悴,已逐渐褪去了。
  早上,她打电话来说要去捡枫叶,我听她语气沉沉地,马上放下家事,到宿舍找她。见了她才大吃一惊,像老了十岁,瘦了一圈。
  “怎么回事?”
  “昨天开夜车,一夜没睡。”她淡淡地说。我怀疑地看看她,看看凌乱的房间,看看贴了满墙的红叶……
  突然她拉住我。
  “他结婚了,我知道他回去就是去挑一个比我年轻,比我好看的对象,哦……”她哽咽地说。
  这骤来的消息使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有轻轻拍着她的肩,任由她哭个痛快。
  “哦!蕙姐,这太不公平了,我以为他是足以信赖的,没想到自己已经付出那么多的感情,我怎么办?”
  “现在你应该知道他是不值得去爱的,如果他结婚只找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你该为自己庆幸才对,人都会老的。”
  我看到玻璃板上一张剪下来的结婚启事,再也说不出安慰的话了。太多的感慨、太多的疑问、为什么这一代的婚姻要有那么多“条件”的呢,在国内左挑右拣,不外是条件不合,把希望抛向海的那边;等出了国,在书堆中惊醒过来时;别人又嫌“年龄不合”了,难道真爱永不存在了吗?
  一下午,我陪着她游湖、捡落叶,分散她那满面的忧愁,冷静了她激动的情绪。风呼啸而过,湖水清澈是像一面镜子,往日的鲜红枫叶。如今已成秃枝。
  “快下雪了,”她踩着一地沙沙的落叶说。
  “嗯,我听气象报告说,今晚也许会下雪,”我拉起了衣领、不敢想像那种冷。
  “真的?今年雪来得早,一夕之间,这些颜色都将埋入雪地,换成一片白色世界了。”她有感地说。
  “你暑假就毕业了,对不对?”我突然想了什么,停下来问她。
  “是呀!怎么样?”她好奇地看着我。
  “何不回去看看,出来那么多年,一点都不想家?”我问她。
  “当然想,可是,可是回去做什么呢?”她迟疑着。
  “多的是事情,开课、研究,或到工厂指导研究,你学的是应用科学,台湾正需要。”我兴奋地说。
  “记不记得我说过,台湾的枫叶常绿?不用变红,不用秃枝来适应气候的变异,那里总是有阳光,有水分……”
  “可是枫叶应该是红色的,”她打断了我的话,沉默了片刻又说:
  “我要想一想,也许你的话很对,什么样的气候和土壤长出什么样的树,不变色的树只适宜在有阳光和温暖的地方,不必委屈自己去求生存。”
  “是的,树都须根,人又怎能无家?学成了,又何必尝那种飘泊的凄酸?我们也要回去的,等拿了学位之后,金窝银窝不比家里狗窝,何况孩子上学的问题也不能忽视。”
  “嗯,我要好好想一想,要想的事太多了。”
  在暮色中,送走了她。车子慢慢驰过校园,早凋的树,早来的冬,好冷的黄昏,我们将有一个又长又冻的冬天,但春天总会来临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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