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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小屋


  我们突然踯躅不前了,去或者不去一直困扰着我们,站在雨中,细细的雨,打在脸上,沾在睫上,眼前穿梭的尽是忙碌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宽广的马路令我们有陌生的感觉,原来那一排小店拆除了,路面也拓宽铺平了,世界总是会变的,而台北市亦以不断的翻修、拆建来象征它的进步,可不知我们曾拥有过的小屋,是否已改建成大厦?抑或仍保有它的纯朴和小巧?
  该有一年多了,自从迁至大度山后,时时盘旋在我们思维中的就是那一座小屋,位于市区与郊区的交界,于是能拥有鲜明的绿地而没有太多的喧闹,也许因为那是我们第一个家,蕴藏了大多我们的以及朋友们的笑声,因此,想念时只觉得那么令人怀念,而忘却了它也会带给我们的不快。
  第一次看到那小屋,我就喜爱上了它,特别是看多了那火柴盒似的公寓房子,对于那独门独院以及绿意盈盈的院子更加珍爱,也许房东看出了我们的心意,在一旁又吹嘘起来,下雨下漏水,台风不淹水,设备齐全,而且,他悄声说,“邻居都很友好,不用担心闯空门”,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我们就决定下来,做为我们新婚的爱巢。
  那是一座占地只有二十多坪的建筑,院子就占了一大半,其他分配成大小不等的二房二厅,及厨房浴室,因此每间都小小的,非常袖珍,摆上家俱后更显得运动不便,好在我们俩都是瘦子,他还解嘲式的说,“这样好,不用买太多家具”。
  结婚后我们即去度蜜月,为了家乡的规矩,新房不可空床,于是妹妹们及阿婆就来为我们“暖床”,那时正是台风季节,台北雨量特多,等我们逍遥游归来之后,住了七天的阿婆对我们的房子有了深刻的了解,因此大大的挑剔起来,房间小不说,厨房却大而无当,饭厅的天花板会漏水,排水沟会堵水……。我们笑笑,并不当一回事,他还说:“怎么台北下那么大雨?日月潭天气可好得很!”妹妹笑说,“你们在度蜜月嘛!雨天也成了艳阳天了。”大家哈哈大笑也就过去了。
  谁知送走他们后,雨又开始下了,我们俩站在厨房里不知该先洗米还是先洗菜?等到一滴雨水滴到锅里时,才警觉到厨房也漏水,天,新房漏水!“怎办?”我问他,“算了,我们吃馆子去吧!明天再开始。”“不是啦,房子漏水怎办?”我瞪他一眼。“这点雨算什么?你放心好了。”他向来有不可救药的乐观,但愿吉人天相,我们打了伞就到附近馆子把晚饭解决了,顺便还看了场电影,等走出电影院时,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叫了车子回到家时,巷子两旁已有水漫出来,我们踮了脚冲进屋里,心里可暗叫不妙!
  打开房门,卧室及客厅倒安然无恙,先定了心,赶到饭厅一看,喝!简直漏得像筛子,我正心疼那雪白的冰箱,他已把袖子卷起,动手拔下插头,盖上油布,然而雨仍不停的倾盆而下,而厨房的排水沟开始有水涌进来,我吓得直发抖,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没关系,你去睡,我来应付。”他安慰我,把我拥到卧房,要我先睡,我就那么眼睁睁地任那哗啦啦雨声打在我心上。
  午夜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才发觉他一直在忙着“治水”,心想才在礼坛上宣过誓,一起同甘共苦,共创人生,怎么好自己高枕无忧?赶忙爬起来,脚才落地,糟,冷冰冰地,再一看,直冷到心底,原来水已进到卧室了,我吓得大叫,他跑过来,喝住我:“就坐在床上别下来,睡得暖暖的,一会儿受凉我可不管!”“可是一”我支吾着,“别可是了,快把脚擦干,雨已经小了,不要紧的。”他安慰着我,从卧房看出去,客厅的家具都架到桌子上,“想不到小屋竟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欢迎我们回来,也算是考验我的能力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话呢!”我瞪了他一眼,但是说也奇怪,我那一份恐惧在他的镇静下,已不复存在了,我就那么坐着,听雨声的淅沥,盼东方的曙光。
  第二天,打开大门,院子里的玫瑰、雏菊、美人蕉……全军覆没,再看巷子,一片水乡泽国,原来受害的不只我们一家,打开收音机,才知道敦化路、仁爱路、八德路……都遭了殃,有的还淹至二楼呢!至少倒楣的不止我们,心里也好过了些,这是种什么心理呢?希望与人同乐,却也不忘与人同难,比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境界,毕竟还差一大段距离。
  水退后第一个闪入脑中的是“搬家”。再住下去,岂不成天担心,尤其台北雨季又长,以后看了乌云就心跳,听到打雷就紧张,怎么得了,可是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以及五千元的押租岂不泡了汤?只好先找房东把屋顶修好,搬家,慢慢再说吧!
  接着几天的晴天,院子里又恢复了绿意,虽没花,草却长得很茂盛,夜晚寂静的巷子,受不到车声、牌声的干扰,尤其方便的是离我执教的学校又近,每天中午可以享受热热的午饭和片刻的小睡,这种舒服加上天生的懒性,慢慢地,把搬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朋友们听到我们受难,纷纷来探望我们,我们就抢着加油添醋地描绘一番,墙上进水的痕迹,像古迹般被欣赏着,毕竟是年轻,大家大喊“过瘾!过瘾”有人还叫“生命!”好像颇为羡慕我们有惊无险而刺激的经历,只有站在一旁的刘大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宿舍的床都淹上了,衣服全泡了水!”我们看看他身上穿的卡其裤短至足踝,衬衫的袖子又奇长,“怎么回事?”大家问他,“我睡着了嘛!”天!这种人。
  那时郭、罗刚从夏大回来,为了表示欢迎,也为了表示我们初为户长的威风,于是大宴诸友,席开一桌,虽然到的有十六人之多,仍以只摆得下一张桌子为由挤下了,我的菜是前一天回家向母亲现学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怕被拆穿,但老友毕竟是老友,一叠声赞好,好香、好美、好能干,可就没人说好吃,我说,“怎么了,你们都不夸奖一声,我们可忙了一整天!”大家还没响,先生却说话了,“太太,菜是棒极了,没话说,可是阁下打翻盐罐子,你没看汽水已吃了一口。”在哄堂大笑中,我自我解嘲地说,“那么喝汽水吧!”
  那晚一直闹至午夜,刘喝得微醺,初露心语,大谈他的女友,还打着酒嗝说那张雀斑脸多迷人,吴用夹着上海音的台语唱了二十分钟才把“望春风”唱完,丁却谈他下午在手术房为病人割盲肠,说在病人肚了里找到一把钳子,赶忙拿出来,可是匆忙之下又把剪刀缝在里面了,“简直吹牛嘛!”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姚太太捧着她的大肚子一直求饶“别再讲了,我的娃娃要被你们逗出来了。”丁马上说,“没关系,我现成的大夫,这次一定记住不要把剪刀放进去。”
  就这样小屋成了年轻朋友的聚会所,每二周一次的定期聚会外,常常有人半夜里来按电铃,把我们从床上挖起来听他“盖”老半天,把心里的喜怒哀乐发泄完了才尽兴而去,而刘常在晚饭前从菜场收购一大堆菜,来示范给我看,别看他是“男生”手艺可不含糊,只是做他的善后工作最难,起码要花一倍以上的时间去收拾残局,但是他的菜实在令人垂涎。
  吕喜欢骑他那部红色的野马,在门口大放烟雾,大门一开,他就直冲进来,我好担心碾死了我的小花,但他却不偏不倚地停在水泥地上,“我今天胃不好,吃面包,”他把一大袋面包交给我们,“我做一样东西请你们品尝品尝”,再一看,三只大螃蟹,“你的胃……”我指指他,“哦!没关系,螃蟹是治胃痛的。”他说。
  当然,我们也讨论过问题,譬如城市与乡村的儿童在性向及反应上的差异,我们还到许多小学去做抽样调查,又讨论如何把科学观念打入日常生活中,用平易而简显的例子介绍给读者,甚至到底该为结婚而结婚,抑或为恋爱而结婚大展舌争……我们这一群所学包括理、农、文、法、工、商的朋友,闹起来可以忘了自己的年龄,一谈起自己的原则、理想、抱负,可又头头是道,使彼此对外行不会有“隔行如隔山之感”。
  日子在一种满足而欢乐中过去了,当没有朋友来访的夜晚,我们喜欢在灯下看书、下棋,或听唱片,有时在星光璨烂的深夜,我们会携手在寂静而宽阔的仁爱路散步,那两排高大的椰子树,那灯光下的复旦桥,像梦般的婆娑在我心里,只有深夜时的台北市,才能使人领略它的美,以及它洗去铅华后的真。
  “喂!你在发什么愣?”他拉了我一把,才发现差点踩到水洼里,原来,前面的空地又在大兴土木了,记得以前我上菜场时,总喜欢走过那一片空地,而不愿走那熙攘的大街,那片空荡荡的土地,常带给我一个很舒畅的早晨,慢慢地走着,晨曦中一片片暖暖的光拢着你,使你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活着而又被爱着更是令人欣悦,一路的想着这些问题,而忘了菜场的脏和乱,忘了女人在斤斤计较时的贪婪。而今,空地要起大楼了,又有股怅然升起,“到底要不要去呢?”我再次地问他,记得朋友们提起,那里地段太好了,已有好多加盖高楼,以尽地利,是否小屋也免不了这种命运,那些院子里的花呢?夹竹桃呢?都将压在重重的钢筋水泥之下了?
  “我们就走到这里算了。”我说,他并没表示讶异,我们曾那么坚定地说,“下次到台北,一定去看看我们的小屋!”而我们来了,却停在一堆水泥和细沙前,举步不前,是否他也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怕去面对那陌生而匠气的高楼?前面一排排的公寓,黄昏后初起的灯光从一格格的窗子射出来,夹杂着电视的广告声、胡琴声、洗牌声,“刷!”一声一辆飞驶而过的汽车,扬起了浓浓的烟雾,溅了我满脚冷冷的雨水,这是个何其陌生的世界呀,必须小心的呼吸,深怕吸入太多的空气尘,必须小心的走路,即使不走路时也会弄得你一脚的泥!而我们,我们在找什么呢?找那躲在大厦后的小屋?找那昔日把酒话旧的老友,小屋在哪里呢?是否依然如昔?好友们却已散了,刘去了纽约,郭、罗又再度离台去了明州,吕去了夏大,梁去了德州……仿佛在小屋庆祝周年纪念的欢乐犹在眼前,那一屋子的友爱,一屋子的花和贺卡,以及那掺着汽水的啤酒,那掀顶的笑声,那无涯的快乐,而老友已散,小屋已远,世界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谁知道明年我们又将在何处呢?且让我们就保有那份记忆吧!即使小屋已改,活在我们心里的仍是那有深深的院子,有小小的屋宇,有过惊、有过喜、有过笑声和狂语的小屋,即使老友们已星散,但支持我们跨过失望,追向理想的,仍是那烙在思维里的友爱,就让它们永远活在我们的怀念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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