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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的情怀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离开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台湾,来到了美国。那时外子在乃奈尔大学求学,先我三个月离开台湾,当我带着未满两岁的全儿飞抵以景色优美著称的绮色佳时,正是北国枫红将尽,满处萧瑟的深秋。踩着遍地的落叶,望着风中飞舞的枯枝残叶,想家念国的情怀,像那四面围拢而来的北风,刻骨铭心,常常震得我两眼含泪,而泪眼中浮现的,往往是故乡的温暖和常绿,故乡的亲人和师友,和眼前的景象对比,增添了更多的乡愁。
  然而,还没从那秋日的萧条中适应过来,冬天却已迫不及待地来了,才十月,在台湾正是宜人的季节,绮色佳却已在零度以下了,一夜呼啸而过的北风,摇得群树哀吟,第二天拉开窗帘,屋外已是一片白色世界。风已停,太阳正畏畏缩缩地试着露出它的脸,雪花纷纷地撒满在大地,像一道道无声的低吟,那么凄美、动人。
  我就常常站在窗前,看一上午的雪,听一整天那无声的低诉。一九六九年的康大,是学生反战最激烈的年代,示威的学生、反战的标语,夹杂着各种言论和狂语。一个小小的我,一直在温室中生长的我,一边肩负着乡愁旅思,一边承当着文化冲击,面对着眼前的景象,生气地跺脚,冲动地争论,用着生硬的英文,搜索着自己有限的知识,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不是一个单纯的环境,我当然可以无知地让世界运转,不去理会,也可以安然地躲在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让冰雪麻木了那曾经温热而年轻的心。但是,当你听到——“台湾,台湾在哪里?在非洲吗?”那样愚蠢的问话。“越战,越战还不都是你们亚洲人因贪污、贫穷惹出来的祸根。”一时只想安安分分做一名学生的眷属,做一名局外人已不是你自己的自由。
  我开始在家书之外,写下了我的情怀。《初雪》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完成。在《初雪》之前,我也发表过不少作品,但是仿佛都是儿女情长,身边琐事,出国后,真正开始提笔写作,触及到文化冲击,应该算是这篇发表在中副的小文。那时,距我离家不到两个月,带着蹒跚学步的幼儿,除了读书、写作,又有什么更能安抚我年轻气盛的情怀?生气、跺脚、争吵、怒责,毕竟于事无补。一个理性成熟的人,应该有讨论事理的雅量,有“知己知彼”的学养。我只能生气、责备,但是我为什么不去追究令我生气的原因?是怎样的因素促成了如此极端的言论?是何种文化造成了与我如此悬殊的价值观念?我开始静下来思考,感时悲秋也许是人之常情,但是,我只是每天站在窗前看着飘雪落泪而已吗?这几年来,由于一直守着读书写作的习惯,也就像在急流中拉住了一个可以依恃的支柱,不致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当年若是中副拒绝了我那篇小文,恐怕那份雪中的情怀,也只是一份情怀罢了,再也不会有勇气再接再励了。
  十年的岁月,瞬息之间,已经流逝了。越战早已停息,世局也有了改变,当年绕室而跑的幼儿,而今亦已高过我头,我也不可能是看到初雪时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了。“冰雪会冻僵了我的四肢,冷却了我的心吗?或许它们将像我手中的雪一样,被我的体温融解?”记起了自己在那篇小文中的话。要流失的,都随着岁月流失了,高兴自己仍保有这一份情怀。只是不再冲动、不再偏激,只想静静的讨论和思量。
  如何栽培中华文化的幼苗,在这冰天雪地的异域寒土,向下生根,向上成长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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