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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在书中的秋天


  
  就着冬日的阳光
  一片片翻阅着落叶
  希望从那脉络分明的片片落叶中
  寻找些许秋的痕迹

  从台北回到北卡,已是一九八五年圣诞节前一周了。北卡虽未飘雪,但是到处枯枝断桠,一片隆冬景象,倒是街上,商店挂着的圣诞装饰,让人觉着些许过节的气氛。刚从台北亲友簇拥、读者围绕的热闹中回来,这一份节前的喜气,使我感到人间的温暖气息。
  孩子上学去了,丈夫在炉上热着稀饭,还特制了风干鸡佐餐呢!这三周可难为他了,身兼父母双职,竟然也练就了一副“贤夫良父”的架势,我一进门,他就命令着:
  “今天仍由我掌厨,明天起,就物归原主,一切交还给你了。”好像对厨房还有几许眷恋之情。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照满了厨房,十二月的北卡竟然有如此明亮的蓝天,我看着他忙来忙去“招待”我,心中有一种由衷的喜悦,不知是否因着这份冬日中的好天气,还是丈夫那笨拙中准备早餐的纯朴。飞行了二十四小时,能坐在自家中的厨房,享用一顿清淡可口的稀饭,好像人生的境界,也莫过如此。
  “送你一件礼物。”他尚未坐定,又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跳起来,跑上楼去拿礼物。
  我心中暗叫不妙,男人花钱向来没有算计,对于他这种喜欢买礼物送我及孩子的“嗜好”,我已经一再叫停的喊了二十年,但是,每次出外回来,他仍然“通通有奖”的,每人都有小礼物,不论他出城开会,或出国远行,反正到家后打开皮箱,一定有给我们的礼物,朋友听我说起他的“嗜好”,也曾打趣的笑他:“一定是做了亏心事,才如此讨好太太。”他也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这次又不知是什么宝贝了。
  只见他又匆匆跑下楼,手中却拿着一本我翻译的诗集——《一片叶子》。
  “自己人不用包装了。”他把书递给我。
  “什么嘛!没礼物就甭送了,我又没向你要,把我的书送给我当礼物,算是哪一国的规矩?”我笑着问他。
  “打开看看,打开看看。”他很神秘的怂恿着。
  我把书打开来。
  “一片叶子——生命的故事。”利奥巴士卡力原奢,简宛翻译;没什么发现。
  我再往下翻才发现每一页中,都夹着叶子,这些叶子可不是出版社精选的叶子,而是各种形状不同,颜色互异的枫叶,是他从落叶中精选细挑出来夹在书中的。
  “你错过了秋天,我帮你留下几片北卡的树叶,也让你欣赏欣赏秋天的景色。”他说。
  “老天,你蛮有心的嘛!”我很感动地说。
  “也没什么啦,小廷和我扫落叶时突然想起的,也让你知道我们扫落叶扫得多苦。”
  说完,他提起了公事包:“我得上班去了,等下好好睡个觉去,家里的事,明天再理!”
  这就是与我生活了二十年的丈夫。
  骂他湖南骡子,粗里粗气时,他也会粗中有细的捡几片落叶送你。你正陶醉在这份罗曼蒂克时,他又斩钉截铁地显出学科学的人,惯有的那副井然有序,公私分明的德行。
  我坐在饭桌前,就着冬日的阳光,一片片翻阅着落叶,好像希望从那脉络分明的片片落叶中,寻找些许秋的痕迹。看看日历,一九八五年只剩几天了,可不是,我错过了秋天。不仅秋天,这一年好像也在忙碌中,翻过去了。
  儿子在我抵家后第三天,也从康奈尔大学放假回来了,离家半年,哦!不,其实才三个月,这一个第一次离开我们住校的大一学生,好像又长高长壮不少。手中提着给家中每人的圣诞礼物(该是他父亲的嫡传嗜好),一进门赶忙放到圣诞树下,然后又往厨房冲,仍然不脱孩子气地问着:
  “妈妈,有什么好吃的?”未及等我回答,他已看到饭桌上摆着的“著茄炒牛肉”“蚝油鸡腿”一些他平时爱吃的中菜,伸手就偷吃了一口,好像饿了好几年似的叫着:“哇!好棒!好香!在学校吃不到的。”匆匆放下行李,不等我吩咐,已经摆起碗筷,仿佛一分钟也不能等似的。看着他在厨房中转来转去,偷吃着刚炒好的菜,那比他父亲还高出一时的高大身材,使那正在抽长拉高的弟弟,不断地向他比高矮,仿佛才转眼之间,孩子们一个个全超越了我,都长得比我高大壮硕了。
  记得不久前,有一对儿女相继离家上大学的朋友对我们说:“中年的定义是一个家庭中,又只剩下两老时,就是中年了。”
  我矫正地说:“不,中年的定义是,儿女都长大了,又带回更多的人加入家庭。”
  “你别陶醉!”朋友泼我冷水:“你以为你两个儿子,一定讨回两个媳妇?谁知道到时候,你嫁出去的是儿子,还是娶回来的是媳妇。”
  “不管嫁娶的是媳妇、儿子,我多了两个女儿总是真的吧!”
  “阿Q!”朋友笑骂着我。
  此时看到儿子,突然想起了朋友的话,莫非,我已有“人到中年”的情怀?
  “怎么样?这一学期的大一生活说来听听。”一向和他们闹成一片的父亲,突然很严肃地问着儿子。
  “有没女朋友?”弟弟又迫不及待地追问,对于才上初二的他,对哥哥的大学生活,可以不被催着上床睡觉,不知多么羡慕!
  “多的是!”他向弟弟吹嘘着:“上个月我十八岁生日,从图书馆夜读回宿舍,一打开房间的门,啊!满满一屋子的人,吓我一跳,原来是给我‘惊喜生日会’不错吧!”
  “不错,不错”弟弟羡慕地叫着,“结果全屋子都是男生吧!”
  “男生宿舍,当然男生多。”他面有得色,“不过也有女生特地来看我。”
  “哇!”我故作惊喜,“你上次电话中没说呀!”
  “没什么好说的,”他脸上仍是神采飞扬,“我们一大群人,常常一起玩的,晚上从图书馆回来,全宿舍吃宵夜,才热闹呢!”
  “然后不睡觉,做夜猫子。”他爸爸说。
  “您怎么知道?你们上大学时也这样吗?”
  “我们上大学时,哪有你们自由,十一点就熄灯,晚回来还得爬墙进去呢!”做父亲的无限感慨地说:“那时候口袋若有三块钱,能吃碗阳春面,就很富有了。”
  “好了,好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大一生活感想如何?”做父亲的停止谈笑,试图言归正传。
  “很好啊!除了必须选读的正课外,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我选了‘中国三大家的思想’做为英文课的讨论题吗?”
  “是啊!怎么样?学到一些什么?”我最喜欢他学习与中国有关的课程。一听到他把儒、道、佛三家列为选读,心中大喜,学科学而能有文史艺术熏陶,才能平衡发展。
  “可把我忙惨了。”他叫着,“这个题目那么大,写起报告来,书堆起来比我还高。”
  “学到些什么?”我不死心地问。
  “倒是学了很多有意思的哲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补网”。“不错。”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不错。”我们点头称许。
  “汝非池鱼,怎么知道鱼快乐?”我们正又要点头称许,他却叫起来:“这个庄子呀!可把我害惨,老实说,我不太欣赏他的文字游戏,辩来辩去,多浪费时间呀!我的中文根基不好,老师讲得又玄又深,班上老美,一个个似懂非懂。幸好平时和妈妈谈起一些孔子、孟子之类,所以孔孟我比较能了解。庄子我要在寒假中再看一些书。”他向我们做了个鬼脸:“如果我还有兴趣的话”
  的确,要向大一的毛孩子谈中国思想可不容易,我安慰他:“下学期再多读一些,也许就明白了。”
  “这只是一学期的课,下学期我不选了,我要选中文阅读和写作”,他对着我笑起来:“妈妈呀!您不是鱼,您不知道鱼不快乐,鱼不喜欢思想,鱼喜欢说话,鱼要学中国话,看中文书,让喜欢庄子的人去研究那些蝴蝶和梦境吧!”
  我们俩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吧!好吧!去做你爱说话的鱼吧!要你们这些小番仔去学中国文化,还要先把中文学好,会看中文书才行呀!”
  “听到没?哥哥,爸爸妈妈要你把中文学好。”顽皮的老二,故意老腔老调的提醒着哥哥。
  “你呢?”哥哥也笑着提醒他:“你现在好好学中文,四年后上大学,可以和庄子对谈。”
  “如果庄子会说英语的话。”做弟弟的加上一句。
  “你是,要好好加紧学中文了。”我们俩竟然异口同声地说。
  “是的爸爸,妈妈。”他举起手,行了一个军礼,带着刚变音的半沙哑嗓子,我看着他光滑的额上,新冒出的小粒青春痘,好像才转眼间,那个跟进跟出的小不点儿,也变成比我高大的青少年了。
  书桌上,堆积着从各地寄来的卡片,朋友的爱,朋友的情,总是把我们的心灵塞得满满地。十二月,在天寒地冻中,坐在壁炉旁,读着信,欣赏着贺年卡,是一年中安宁升平的时刻。我一直喜爱白色圣诞,以及雪中烤火的情怀,搬来南方十年,已经渡过了九个没有雪花点缀的耶诞,但是,心中浮起的,却是来美第一年,在费城与老友共渡的新年。当年的孩子,尚在牙牙学语,如今已上了大学,我们老友相聚,也开始有“临别君未娶,儿女忽成行”之叹了。
  窗外无雪,但炉中有火,熊熊的火花,温暖了全室,也使我们更怀念远方近处的朋友。如果我们能围着火,促膝谈心多好!忙碌的现代人,连这点小小的意愿都无法达到只好在此向朋友们报告我们的身边琐事,以释悬念之情。也祝福大家,新春快乐、健康、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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