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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赵家天子实在难得;孟昶的惴惴不安,竟成多余。
  他惴惴然系心的是老母入宫的礼节。天子到底是天子;异姓妇人,哪怕名义上尊为“国母”,毕竟还是臣属,不得不以跪拜之礼谒见天子。孟昶深怕老母会感到屈辱,勾起亡国之痛;老年人经不起这样的刺激,倘或伤感致疾,如何得了?
  谁知赵天子竟以通家世交的礼节相待;“檐子”到宫,用大内的软轿抬到宝津楼前,妃嫔扶掖,皇帝降阶,把李太后当作姑母,称为“娘娘。”
  “怎当得起官家这般称呼?”李太后要行大礼,为早已受命的妃嫔所拉住,反倒受了皇帝一揖。
  “娘娘!”皇帝捧酒相敬,“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官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母子不知如何报答?借花献佛,虔祝官家长生!”说着,李太后双手接过玉杯,颤巍巍地送到唇边,居然一饮而尽。
  “天气太热,怕不如成都气候温和,娘娘怕住不惯?”
  “倒也还好。”李太后答道:“住久了就惯了。”
  “住得惯最好,住不惯也不要紧;如果惦念成都,过些日子我派人送娘娘回去。”
  “我家住太原。平生大愿,就是希望有一天回老家。”
  皇帝认为李太后这话是平北汉的一个先兆,非常高兴,“一定可以回太原。”皇帝说道:“等我平了刘钧,立刻就送娘娘回去。”
  “启奏官家。”有个小太监,找着谈话的空隙,提醒皇帝说:“筵宴已备。”
  于是依旧由妃嫔扶着李太后上殿;也跟皇后见了礼,然后入席。凡是这样的宴会,总是看的时候多,吃的时候少;沉默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李太后进宫,要紧的就是见一见面;而皇帝也没有多少功夫陪“娘娘”,因此,很快地就散了席。回玉津园时可说满载而归;皇帝送了“娘娘”一桌餐具,好几十件老年人所需的日用器具——多唾壶、金手炉之类。
  到了第三天,封爵的诏书到了,蜀主孟昶的新衔头是:“开封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又指明“给上镇节度使俸禄”。元(吉吉)被授为兖州节度使;孟昶的两个弟弟,是“上将军”;跟王昭远、李廷珪一样。文职中,李昊的职位最高,当工部尚书;此外也都比照他们原来的官职,个个不落空。同时还有金玉车马等赏赐,远及江陵、凤翔等地未曾入京的蜀国官员。
  这一来真是皆大欢喜。孟昶也不能不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不是拜客,就是赴宴,还要抽出空来设宴回请朝中大臣。六月天气,骄阳如火;劳累加上饮食不调,使得他一下子病倒在床。
  来势相当凶险,大吐大泻,萎顿不堪;只不过一夜功夫,消瘦得脱了形,眼眶、鼻孔和一张嘴。仿佛突然变得大了。
  发病是在晚上,花蕊夫人不敢惊动李太后;只通知一直负责照料“宫廷”的李廷珪,立刻召请由成都随来的“侍医”王阳泰,到内寝诊治。
  王阳泰到时,孟昶的病势越发可怕了,面白如纸,四肢发冷,而且不断抽筋,吐已无物可吐,只是干呕;泻则如故,所泄的是米汁样的东西。王阳泰一看大惊,惊的还不是形容怕人,而是他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症状;再诊脉,他自己先就心酸了。
  行医的要有割股之心,但也要铁石心肠;他走到一边,忍眼泪问道:“是如何得的病?”。
  “从开封府赴宴回来,只说心头烦躁、腹痛,命人取藿香正气散来服;药还未到,便大吐大泻,病来如山倒一样!”
  “开封府赴宴?可是皇弟作主人?”
  “是啊?”花蕊夫人听出有言外之意,急急又问:“怎么样?”
  王阳泰忧郁地欲语又止;李廷珪疑虑大起,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是说,说是中了毒?”
  一听这话,再看到王阳泰的脸上;花蕊夫人神色大变,摇摇欲倒,一旁的侍儿,赶紧将她扶住。她虽还流着眼泪,但神气却很快地转为坚毅,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清清楚楚地问王阳泰:“你不会弄错?”
  “夫人!”王阳泰很吃力地说:“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我竟看不出来。”
  “唉!”李廷珪重重地叹口气,顿着足说:“你去细看啊!想办法啊!脉怎么样?”
  “脉也不好。”王阳泰摇摇头说:“危在旦夕!”
  这一说,花蕊夫人掉转身就走;李廷珪和王阳泰急急跟过去,走到病榻前面,只见孟昶抽筋抽得更利害了。
  “王先生!”花蕊夫人用出奇的平静的声音说:“你务必想法子急救!我想不要紧。”
  这话不知为了安慰孟昶,还是鼓励王阳泰,或者她真的别有所见?王阳泰唯有依照嘱咐,先投以止泻安胃、培元益气的方剂。
  把病人交给了医生,花蕊夫人向李廷珪招一招手;走入外面厅中,只见孟昶的三个弟弟和两儿子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候消息。
  “但愿王阳泰看错了。”花蕊夫人向李廷珪说:“你跟他们说吧!”
  “说是中毒!”
  于是,一个个面如死灭;仁贽却说了句,“不会吧?”
  “中的什么毒呢?”泪流满面的元(吉吉)问。
  “王阳泰也说不来。”李廷珪说:“照我看似乎不致于……”
  “王阳泰,怎么回事?”元(吉吉)着急地骂:“真正是废物!”
  “你先沉住气,我们要商量一下。”花蕊夫人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但声音是清楚的,显得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提醒大家:“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若无此事,传出语言去,会兴大狱。”
  “是的!”仁贽深深点头,而神色益显得严重,“得找大家来商量。”
  “不容如此迂缓!此刻就要有个主张;我的意思,立刻就要上奏。”
  “说得是。”李廷珪看着仁贽说:“唯有上奏,才有挽回的希望。”
  大家都在已乱的方寸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如果是皇弟在邀宴时下了毒,则唯有皇帝才能追究这件事;进一步才有解铃系铃、由皇弟遣医来解救的可能。但是,如何上奏,是直言中毒吗?。
  当元(吉吉)提出这个疑问时,花蕊夫人为他作了解答:“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说从开封府赴宴回来,怎么样起的病、病状如何?官家自然明白。事不宜迟,二弟跟李公一起快走吧!”
  “走!”李廷珪说:“去找窦侍郎!”
  两人骑着马、带着随从,一阵风似地赶到了窦俨的住宅;敲开宅门,陪个罪,直入大厅。窦家的下人,一看这情形,慌忙进内宅通报。幸好窦俨还在纳凉,听说经过,料知出了什么紧急事故,便顾不得待客的礼数,葛巾短衣,出堂相见。
  宾主匆匆一揖,李廷珪直道来意。窦俨一听也着了慌,紧皱着眉说:“怎的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或许……”仁贽吞吐其词,但终于说了,还只是半句:“怕是筵席上——”
  筵席上会有什么东西吃坏了?窦俨也是陪客,心想倘因进了不洁之物而致病,那末自己又何以好端端地?这样一转念,恍然领悟了仁贽的意思。
  “筵席上决无不洁之物。”他暗示来客释疑:“官家曾一再嘱咐皇弟,善为接待;决不敢以不洁之物款客。这样吧,此刻宫门已经下锁,不及上奏;两位请回,我立刻邀了京师第一名医赶来。”
  听得这样的回答,仁贽和李廷珪都觉得很安慰,深深致了谢,又卑词叮咛,务必早早延医赶到。然后匆匆赶回玉津园去。
  玉津园中“新贵”毕集,与孟昶的亲属一样地焦化不安;而是否中毒的怀疑,又重于孟昶的生死!显然地,如果说孟昶是被下了毒,可见蜀国降王,所受的猜忌极深,而降臣自然亦难幸免;即令不死,那提心吊胆、伺候颜色的日子也很难过,所以一见仁贽和李廷珪回来,李昊第一个便迎了上去,顾不得行礼,先问一句:“如何?”
  “窦侍郎邀了京师第一名医,立即赶来。”仁贽也问了一句:“病势如何?”
  “此刻似乎平伏下来了。遵圣兄弟在里面侍疾。”李昊又问:“听说是受了暗算?”
  “大概是王阳泰的揣测误会之词。”
  “这一层在眼前来说,是决不会有的事。”李廷珪提出警告:“决不可提!再提则非‘庸人自扰’四字可以形容的了。”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涵意,一则以惧,却也一则以喜;看李廷珪的神情坚定明朗,大概已得到有力的证明,决无中毒之事。
  然则到底什么病呢?等仁贽入内视疾,并向花蕊夫人报告此行经过时,大家在外面议论不定。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是王全斌入蜀、首先在蜀中汉中被擒的,太尉韩保贞的胞弟保升,他在蜀中时,官居翰林学土,读书无所不窥,尤其“多识虫鱼鸟兽之名”,孟昶曾命他取“唐本草”,参以蜀中名山大川所产的药材,增图补注,另成“蜀本草”二十卷;因为如此,他对医学亦有所知,此来正好为大家破惑。
  听人细说了病状,保升紧蹙双眉,不断摇头:“这怕是霍乱。汉书严助传:‘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疾相随也。’素问和论衡,都有‘呕吐霍乱’的话。霍乱者:挥霍之际,便见缭乱,所以来势甚猛,是极险的险症!”
  “那该怎么治呢?”有人问。
  “这我就不甚了然了。霍乱这病名,只见于古书;我也是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怪不得王阳泰不识病征。”李昊说道:“其症虽险,找到‘娘家’就好办了。赶快说与王阳泰去,也许他不识霍乱这种病,却在医书上读过这种病的治法。”
  李廷珪认为他的话很在理;赶快入内与王阳泰去说。但不劳他动手,窦俨已带京师第一名医到了。
  这位名医名叫刘翰,是河北沧州人,由翰林医官升任鸿胪少卿,医学精湛,经验宏富;因为是来急救,无暇叙礼,由仁贽导引,迳自来到病榻前面诊治。
  望、闻、问、切四字都做完了,他一言不发。走到外面厅上;孟昶的家属和“重臣”包围着他,首先由仁贽发问:“刘先生,家兄的病,还不要紧吧!”
  “相当棘手。这病——”
  刘翰还在沉吟,李昊忍不住说了:“可是霍乱。”
  这一问,立见刘翰面显惊异,他不认识李昊,只这样说:“这位长者,何以知是霍乱?”
  “不敢掠美。”李昊指着韩保升说:“是我们这位韩老弟所说。”
  “喔!高明之至。”刘翰点点头望着韩保升说:“不错,确是霍乱。此病又称‘番疫’,听说南服炎荒之地,每年盛夏流行,中土却甚罕见,所以不知何以为治。照尊驾看,应该如何下药?”
  “我于此道,一知半解。”韩保升答道:“医学实非所长。”
  “不必客气,既知霍乱之名,必有研究。”
  “实在不是客气,此时此地,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保升想了想说:“伤寒论上虽也提到霍乱,语焉不详。抱朴子说:‘理中四顺,可以救霍乱’,此‘四顺’是指顺民所欲,意思是说为政自强,顺民所欲,虽国有大疫。不足为患。似与诊疾处方无关。”
  “尊驾引抱朴子的话,好得很。治国如此,治病亦然。理中者扶持元气,四顺者顺其气、血、痰、郁。邪去身安,庶乎有济!”。
  说罢,细心斟酌,开了一张方子;又指示了看护的方法,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覆诊。然后在仁贽和李昊、李廷硅、韩保升的不断道谢声中,出门上马;临行又关照了一句,说霍乱易于感染,大家都要当心。
  刘翰去了,窦俨未走。他心里的着急,不下于孟昶的家属、旧部;因为孟昶入朝,备蒙优礼,足以显示朝廷的宽大仁厚。如果来得不多几日,生了这么一场要稽考古籍,才能得知病名的暴疾,一命呜呼,外面必有许多流言。最糟糕的是从皇弟那里赴宴归来得的病,连孟昶的家属,都不免怀疑中毒,则市井之中不明真相的人,当然更会这般相信。谣言传入南唐、北汉,就更难望他们释甲来朝了。
  就为了这份不安,他要等孟昶服了药后,看看是何光景,再作道理。总算刘翰的手段高明,一服药下去,孟昶不再那么干呕,手脚亦不再那么抽筋,额上微微见汗,能够静静地睡着了。
  虽然听说霍乱易于感染,有些人悄悄躲了开去,留在那里的人也还不少,看见孟昶病势好转,无不欣喜万分;尤其使他们感到安慰的是:病症的判断以及处方,是刘翰和韩保升公开讨论过的,稽考史籍,渊源有自;中毒的疑虑,一扫百空了!
  守到第二天黎明,窦俨由玉津园直接上朝,奏闻其事。皇帝异常关切,面谕宰相赵普,责成翰林医官,务必强心诊治,医好孟昶的病;同时厚赐刘翰和韩保升,认为他们及时救了孟昶,是功在国家。
  奉旨会诊的医官,当然仍以刘翰为首脑,止住了孟昶的上吐下泻,也为他退了烧,然后细心公拟了一张温补的方子。刘翰嘱咐孟家,看护要格外当心。
  孟昶在宋朝的官位是“中书令、秦国公”,所以称为令公:“令公脾虚胃弱,切忌油腻;也不可受凉!”刘翰极郑重地告诫:“倘有反复,必致不救,切记、切记!”
  于是日更一方,每天都有起色;孟家从李太后起,上上下下无不感激刘翰。同时在此一番意外的惊险中,也充分领略到了宋朝君臣的深仁厚爱;把半年以来,藏诸内心深处的疑惧不安,一扫而空了。
  也许就因为这份近乎踌躇满志的心情,导致了看护疏忽,只为孟昶看花蕊夫人吃瓜嘴馋,强要了一片,病势就此反复。等把刘翰请来,一看大惊;问起经过,跺脚长叹,只说了句:“预备后事吧!”
  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上遗表,依然由李昊执笔,在病塌前听孟昶口授了大意,花了夜一功夫写成:
  臣闻大数有限,万化无穷;历观古今以攸同,在昔贤愚而不免。将启手以归土,再沥恳而闻天:伏念臣谬承父业,窈据坤维;数千里之山河,四十年之统摄,虽有临深之惧,且无事大之规;是以远劳王师,恭行天讨。上思老母,下念生民,潜收拒辙之心,旋露投戈之请。皇帝纳污道广,来远恩宽;遐颁彩凤之书,遽释牵羊之罪。伏自远辞锦里,获睹瑶墀,帝译天恩,曾无虚日;皇华驿骑,长是盈门,仍赐官勋,方图朝谢,不谓偶萦疹囗,遽觉沉微!乃蒙陛下轸睿念以殊深,降国医而氵存至,比冀稍闻瘳损,何期渐见弥留?将别圣朝,即归幽壤,一绝拜章子双阙,一息虽存;命易并于病躬,一五神已耗。伏惟皇帝,长新凤历,永霸鸿图。镇居四海之尊,终作兆民之庆。臣之老母,臣之遣孤,仰荷圣恩,夫复何忧?
  得到孟昶病殁的凶信,皇帝叹惜不止,所能安抚死者的,只有隆重的丧礼,皇帝降敕:辍朝五日,由内库发白布一千疋,供百官制素服发哀;依从孟家的意思,葬在洛阳,派兵三千人护丧。铭族上所写的官位,已不是“中书令、秦国公”,而是“赠尚书令,追封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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