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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备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真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叽叽喳喳,吵个不了,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约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官长,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掠一掠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长!”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几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官长,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喔!”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官长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那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官长,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官长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份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长,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官长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官长!”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那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噗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那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拨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诚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体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喔,喔,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邪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地,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官长,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作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地,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躇踌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枝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一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涨,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干干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我哪知道是谁?”青儿答道:“看起来,这位长官的官不小,有两名卫士跟着。”
  她在说这些话时,张惠龙已经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这位长官竟是曹都监。
  按规矩行过礼,曹彬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到各处走了走,要看看油坛做得怎样?”
  原本是来视察。张惠龙正待报告工作情况时,看到吴乡约,便先为他引见。曹彬一向宽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吴乡约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手忙脚乱地牵贵客上坐,同时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摇手阻止:“让她们在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们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们制作油坛,是借视察之便,特地绕道来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这位长官,到底是如何严厉?以致张惠龙连在民家吃一顿饭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话,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却不断瞟了过来。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兴,不由得浮起一团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问吴乡约:“还不曾许人家吧?”
  这一句话羞着了青儿,站起来就跑。女伴们笑着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齐拥入屏风后面,不见踪影。
  等乱过这一阵,吴乡约才能开口:“穷家小户的女子,都监太夸奖了。”
  这话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问一句:“一点不是夸奖,实在好!想来求亲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监说实话,求亲的人,倒是不少,无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来挑——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为拙妻早亡,不免溺爱,也只好由她,说来教都监见笑。”
  “婚姻终生大事。”曹彬点点头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是自己拿眼光来挑的好,挑好挑坏;将来怨不着父母。”
  吴乡约也连连点头:“正是这话,正是这话!”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这个么——?”吴乡约摇摇头,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为了何故?同时又看到张惠龙容颜惨淡,越发奇怪。曹彬心里在想,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吴乡约当着张惠龙的面,不肯细说,倒要想个办法问一问清楚。
  于是他说:“惠龙,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卫士说,我那匹马要多溜一会儿。”
  “是!”张惠龙实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门外,他把曹彬的嘱咐,转告了卫士——明知是有意遣开他,他依然照命令传达;同时因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处,只躲在院子里僻静的一角,从窗户里遥遥望去,但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吴乡约,笑容满面,而且对曹都监十分恭顺。
  谈得告一段落,曹都监随即起身,吴乡约亦步亦趋地在后面相送。张惠龙这时自然不能再站在僻处了;他一心想了解他们谈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军中的礼节,肃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脚,毫无表情地说:“等油坛收齐,你立刻回营!”
  “是。”
  “吴乡约如果留你吃午饭,你可以领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特许。”
  张惠龙还不曾开口,要做东道主的吴乡约反倒一叠连声地称谢,又说:“诸事仰仗都监,我谨遵召命。”
  “多谢,多谢。恭喜,恭喜!”
  张惠龙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越发纳闷。等送走了曹彬,接着便有人来交油坛,依然是吴乡约帮着他照料,他到日中,诸事妥帖,暂且歇手。
  “只等车子来运了。”吴乡约轻松愉快的声音说:“惠龙,我们先洗洗手,吃了饭再说。”
  望着那累累然叠得老高的油坛,张惠龙觉得仔肩一松,满身轻快,由衷地感激吴乡约,便异常诚恳地向他致谢。
  才说了一句,吴乡约就不容他继续,一把拉了他就走,依旧在东厢房里落坐,小厮端来了洗脸水,热茶;略略休息了一会,但见门帘一掀,青儿翩然而入,手里捧着个很干净的小藤篮,里面放着杯盘着匙。
  “爹,就在这里吃吧!”她说。
  “对了,这里暖和些。”
  说着,吴乡约站起来搭桌子,张惠龙也动手帮忙;青儿安排了两副食具,旋即退了出去。随后便是小厮端来了两荤两素的肴馔,一大碗鲜鱼汤。肃客入座,主人喝酒,客人吃饭。
  吴乡约的神情跟刚才大不相同了,谈笑风生,兴致极好了,张惠龙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眼望着门口,惦念着青儿,想再看一看她。
  直到饭罢车来,把油坛装好,青儿始终不曾再出现。张惠龙怏怏然,心中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想到从此一别,再无见面的机会,竟有些魂飞魄散的光景。
  依依不舍地作别回营,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坛和帐目,回到大帐;正在察看地图的曹彬喊道:“惠龙,我有话问你。”
  “是!”张惠龙答应着走到他面前。
  曹都监的神情奇怪,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才微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跟吴乡约撒谎?”
  “撒谎?”张惠龙从未受过这样的指责,不由得脸就红了:“都监,我不知道撒了什么谎?”
  “你怎么说从小就定了亲了?”
  对这一问,张惠龙有着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由这一问,引起了无数的联想,但都是疑惑,莫非这个、莫非那个?对于自己假设的答案,不敢去肯定——因为那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曹彬极从容地说:“你从小在我身边,就跟我的子侄一样;我把你的亲事定下了,吴乡约也答应了。今日先定‘帖子’,等从成都班师回来,我再替你办迎娶。”
  他自己所假设的答案,长官为他肯定了,但是他仍旧有些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曹彬问道:“难道你还不愿意?”
  这一下才把他的话逼了出来。“谁说不愿意?”他单膝下跪:“都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起来,起来!”曹彬非常高兴地笑道:“这是你为人诚朴的好处!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姻缘前定,一点不错。惠龙,”他正一正脸色又说:“在这里我说句实话,论人品,你可配不过人哦;你须好自为之,努力上进,莫辜负了人家的青睐!”
  张惠龙只是咧开嘴笑着,把对长官应有的礼节都忘记了;但是,曹彬的训诫,像石上镌字般深铭在他的心版上,他觉得受得太多,长官的恩,美人的情,还有吴乡约的好意,这些都必须出尽全力去报答了,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也只有如此,那些深厚的恩情,才能为自己所有。
  于是,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都暂且抛开了。“都监!”他问:“大军什么时候开拔?”
  “今夜就要上船,”曹彬答道:“下午我放你半天假,去办定亲的事。我已经替你请好一位大媒。”
  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门派来做联络工作的一个“孔目官”,姓张。等把张孔目请了来,曹彬又当面拜托了一番,同时取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一百两是聘金,二十两作为杂费,请张孔目全权主持。
  “好一件喜事,我来效劳!”张孔目笑嘻嘻地说:“曹都监,这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吉兆,恭喜,恭喜!”
  “彼此,彼此!”曹彬微笑着答道:“我们这里有人做了江陵府的女婿,多一重渊源,要请大家看在亲戚面上,格外支持。”
  “这还用说吗?军民一家,万事亨通。”
  于是张孔目带着张惠龙又回到城里。都是姓张,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兄弟”;做“兄弟”的张惠龙,到张孔目家拜见了“大嫂”,真个一见就似亲人,十分投缘。
  张孔目亲自写好了“细帖子”,张“大嫂”便依照一般定亲的风俗;用红丝络装上四瓶酒,每瓶酒上插两朵绢制像生大花,连同帖子、聘金都装入朱漆木盒,叫人提了,一起到吴家来求亲。
  吴乡约已早有准备,厅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挂上一张和合二仙的中堂;上首祖宗神龛前,燃着明晃晃一对红烛,他自己换了一领见官府才穿的半新蓝袖袍,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张孔目与他原是熟人,说话就格外方便了。
  肃客上堂,略略寒暄,张孔目把提盒打了开来,请吴乡约过目。他只把“细帖子”看了看,拱拱手说:“高攀,高攀!”
  “休得客套了!”张孔目说:“今日之事,要做个权宜之计。原是看中了我这兄弟的人才,爱亲结亲,不如此刻先定了名分,改了称呼吧!”
  吴乡约不便作声,但在笑容上看得出,是赞成此举;张惠龙便站到正中,躬身朝上行个军礼,喊一声:“岳父!”
  “生受你了!惠龙,请坐,请坐。”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爆发一连串的娇笑,有个尖嗓子的声音在说:“新女婿上门了!拿喜果来吃。”
  接着是又笑又闹的一阵谐谑,其中夹杂着青儿的细声软语,有央求、有嗔责;屏风下裙幅凌乱,看上去总有七、八个女孩子包围着青儿。
  大家都觉得有趣,特别是张惠龙,神魂飞越,第一次领略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恭喜,恭喜!”门外有声,拥进一群人来;吴乡约慌忙起身接待,为张孔目和张惠龙介绍;这些都是街坊邻居,应酬了好一阵才散去。
  城里恢复了清静,同时也保持着沉默,但客人却未告辞;张惠龙舍不得走,张孔目不忍催他走,而吴乡约正在思索着留客的藉口。
  有了,他很容易地想到:“多蒙大煤玉成,就今日备一杯水酒,也算一点谢意。”他看着张惠龙说:“也算为你饯行。”
  “好极,好极!”张孔目拍着手说:“我要叨扰。”
  于是吴乡约告个罪,回到内室,跟青儿说要留张孔目吃酒。她还不曾有所表示,她的那些女伴,个个自告奋勇;都是邻近的女孩子,各人回家,有鱼拿鱼,有肉拿肉,一刻之间,凑成了一席盛馔的材料,洗剥切割,烧火掌灼,七八个一起帮忙,反倒不许青儿插手,取笑她是个“新娘子”,只合端坐不动。
  依旧是在那间东厢房里设席,张孔目上座,张惠龙打横相陪,吴乡约坐了主位。酒过三巡张孔目又出了花样。
  “吴乡约!”他说:“我虽是个现成媒人,总算也是个媒,却还是不曾见过你家小娘子。回得家去,拙荆问起我来,吴乡约的闺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人才如何出众?叫我怎生回答!”
  “啊,啊,这是我失礼了!”吴乡约也懂得他的意思,顺势答道:“我叫小女来拜谢!”
  一叫青儿,她自然害羞不肯出来,经不住女伴架弄,心里也想再看张惠龙一面;便半推半就地到了东厢房门口,翩然而入,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站着。
  “好出色!”张孔目喝彩,拍着张惠龙的肩说:“兄弟,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张惠龙喜不自胜,却是矜持地微笑着;吴乡约当然也十分得意,“女儿!”他说:“拜谢张家伯父,多亏他成全!”
  青儿轻声答应着,就在筵前,盈盈下拜。
  “这一声‘张家伯父’倒不好轻受。”张孔目笑着思索了一下,想起随身带着一块汉朝用来辟邪的“玉刚卯”,便解了下来,双手捧了过去:“来,来,侄女儿,这算是我的一份见面礼。”
  “这太贵重了。不敢当!”吴乡约不安地说。
  “我也不尽是媒人的身分。我这兄弟也姓张,是一家人;就算我大伯子送弟妹的一份贺礼。”
  “多蒙抬爱!青儿,还不道谢?”
  于是青儿接了那块玉刚卯,再一次敛衽为礼。等抬起头来;恰好与张惠龙的目光撞个正着;心头怦怦乱跳,不由得把张粉脸胀得通红。
  张孔目与吴乡约互看了一眼,已取得默契。青儿这时自觉再无理由留在那里,便移步要走,吴乡约急忙喊了声:“青儿!”
  她站定了脚,看着她父亲,她父亲却又看着张孔目;他便正一正脸色,看着张惠龙和青儿说出几句话来。
  “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了帖子,定了名分了。你们都休不好意思,彼此心里有话,正好趁这一刻说一说,省得以后牵肠挂肚。我们酒也够了,到外面也另有几句话说,你们在这里谈谈。”
  一听这话,张惠龙心跳,青儿着急,一手的冷汗;可是谁也不曾说话,眼睁睁看着他们离了席,只觉得异常局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微笑着先开口:“我不承望有今天这一天。”
  背窗的青儿看了他一眼,依旧把头低了下去,只把玩着手里的那块玉刚卯。
  “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那里?人家都说我傻,心肠直,不会耍花巧。小娘子,说实在的,我怕你看走了眼——”
  他一开口说自己时,她就连连向他使眼色——她知道女伴都在窗外窥探;他这些话,正好为她们用作取笑之资,所以不教他说。无奈张惠龙不识眉高眼低,越说越高兴,她便着急地埋怨他:“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喔!”张惠龙异常歉仄地:“我不知道你不喜听这些话。”
  “也不是不喜听。我原不——”
  她本来想说:“我原不嫌你。”话到口边,猛然意会,这句话落入女伴耳中,是说不完的话柄,所以突然顿住。但经此两句对答,陌生羞怯的感觉是大大地减少了,自然而然把头抬了起来,很大方地看了看他。
  他也在看她,彼此打量,无不喜悦;嘴角都不自知地挂着笑容。
  张惠龙贪看着她的明眸皓齿,忘了说话;在青儿,湖湘女儿原本明爽,羞意一减,索性自己先开口来问他:“官人不知那一天动身?”
  “只在今夜就上船。”
  青儿失声轻呼:“这等匆促!”
  “兵贵神速。若不是为了备办油坛,早就开拔了。”
  若不是为备办油坛,何来这桩姻缘?青儿心里在想,世事奇妙,便自己能挑个梦做,也不见得想得到此!
  “去得匆忙,回来多半也快,你放心好了。”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青儿紧接着他的话说,语气似辩白、似安慰;但接下来却又问:“何以知道回来得也快?”
  “那是曹都监说的,只一破了夔州,直下成都,孟昶的军队,不堪一击。至多一年便可班师。”
  “你是说一年?”
  “是,一年。
  青儿的眉眼越发舒展了,凝望着空中,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那双漆黑的眸子,让张惠龙想起初为小卒,在曹都监帐外守夜,深夜无聊,每每凝视星空,暗云中星星闪耀,令人兴起无限神秘幽邈之思,便仿佛就是她此刻的这一双眼睛。
  她的心事想停当了,把视线依旧落在他脸上:“锋镝无情,你要自己保重!”
  “你放心!死生有命,胆越大越无危险。”
  这句话让青儿得意,不自觉回身看了一,意思是告诉女伴:你们看看,这才是男子汉!
  “我就怕一件,班师回京,也许不走峡路。”
  “走那里?”
  “走陆路。由成都出剑门,走褒城斜道到汉中;然后东过长安,出潼关,经函谷回汴梁。”
  “唷!”青儿皱着眉说:“听你说这些地名,好噜苏费事!”
  “这话不错!”张惠龙被提醒了,欣然说道:“那条路太费事,应该还是从三峡回来,下水船多快!何必去走那条路?不会,不会,一定还是经过江陵。”
  青儿好笑,都是你一个人的话。但也正见得他的诚朴;这样想着,心里荡漾起无限情思,有些心跳脸热,怕再谈下去,不免越礼,所以又说一句:“一路顺风!”
  这是作别之词,张惠龙自然听得出来,想答一句什么的,偏偏想不起来,只怔怔地望着,四日交视,尽在不言。好久,青儿觉得眼眶发热,心中一惊;赶紧回身,拭一拭眼,定一定神,掀帘而出——院子里空落落地,什么人也没有;女伴知趣不来打扰,还是让爹爹把她们劝走了?她不知道。只稍微有些海意,早知如此,还可多谈一会。现在,当然没有再回进去的道理。
  等她一走,张孔目随即进来,与张惠龙一起告辞。吴乡约已备下回帖,再在原来的酒瓶内,盛满淡水,放上几条活鱼,另加一双用红绢扎好的竹着,这有个名目,叫做“回鱼箸”。
  “回鱼箸”一拿到营里,少不得有人会问;张惠龙怕弟兄们起哄开玩笑,把它送了给张孔目,只拿着女家的帖子,回去报告曹彬。但尽管他做得隐秘,营里依然晓得了这件喜事,众口相传,津津乐道,士气越发受到鼓励。同时民间也在谈着这桩佳话,对平蜀的大军,越发觉得亲切。这些都是曹彬事先所不曾想到的。
  自江陵到宜都,沿江列布的归州路平蜀大军的战舰,一夕之间,消失无余;由战棹左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领头,战棹部署武怀节押后,按照预定程序,向西移动。五十艘螳螂头柏木船和一千名纤夫,集中在沙头市;由此装载辎重,紧跟在战舰以后,作为接应。
  马步两军则自江陵西北,经当阳转到夷陵待命——曹彬接受了刘光乂的要求,改由陆路列夷陵;因为由此出南津关到归州,尽是山路,行军极其艰苦,为了保持马步两军的体力,修正计划改在夷陵由水路运兵到巴东,这样,在那里就要征用大量民船,必须曹彬亲自去主持。
  他带着张惠龙和马军都监米光绪,步军都监折彦斌,轻骑先发;只费一天功夫赶到夷陵,拜访郡守,征雇船夫。等马步两军先后抵达,立即装载。接着,战舰和辎重船也到了,重新安排行军序列,战舰在前,运兵船居中,辎重船最后,连江百里,帆纤不绝,前队已到诸葛武侯所建的黄牛庙,后队不过刚入西陵峡。
  刘光乂以一只“海鹘”作为中军坐舰——战舰的名目甚多,威力最强的,名为“拍竿”,船有五层楼高,要用到八百名士兵;船舷两侧,设置五十尺高的巨木,上嵌大石,平时用麻绳系住,当敌船进攻,只要到了左右五十尺的范围以内,绳索一放,巨木倒下,以雷霆万钧之势,下击敌船,当者必碎,这就是“拍竿”。相传为杨素承隋文帝之命,在夔州白帝城前江上所造,曾大收破陈之功。
  其次是“楼船”,船中建楼三重,外列女墙,墙上开弩窗矛穴,并有小型的炮车。船长百尺,可以驰马。但“拍竿”和“楼船9,都必须在宽阔的江面上,才能发挥威力;三峡中并无用武之地,所以平蜀水师,所用的是中小型的战船,以轻捷为主的“蒙冲”、“斗舰”、“走舸”和“海骼”。
  “海鹘”的形状很奇特,头低尾高,后小前大,左右两舷,特置浮板,作为稳定船身之用,那浮板形如鹃鸟张翅,所以名为“海骼”;它的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什么惊涛骇浪,不愁倾覆。行军途中,主帅左右有许多幕僚作业,是非要一只比较平稳的船不可的。
  在这只船上,刘光乂和曹彬,无心观赏峡中清幽雄奇的山水,也无闻于凄清酸楚的猿啼,他们密切注视着舟行的安全和大军经行名闻天下的蜀江之险,所可能发生的诸般难题,不时发出提示式的命令,作为“传令船”的“游艇”往来传递。
  大队入西陵峡,过明月峡、虾螟碚、黄陵庙,前队将抵归州境界,后队犹在黄牛峡以西;这是第一天的行程。
  主帅坐船泊在獭洞西面的一处滩前,一天辛若,刘光乂召集僚属会饮;等散去时,已经月上东山,但只遥见千丈峭壁之上,小小的一团白光,峡中依旧暗沉沉地,鳞次栉比的战舰民船,藉着桅杆上“灯号”的映照,勾勒出来的阴影,显得格外雄伟。江水呜咽着拍击船舷,发出一阵阵“刷哗——刷哗——”的声音,令人兴起一种莫可言喻的神秘中,带着恐惧和兴奋的感觉
  曹彬住宿后舱,勤劳王事,惦念着先遣部队的李进卿,一直未能入梦。这天是十二月十四日,月到中天,峡中通明,忽然动了游兴,便悄悄披衣起床;惠龙就睡在他床前,这时也惊醒了,揉着眼问道:“都监,可是要到船头小解?请当心些,傍晚有个弟兄,就是这么一下子掉到水里,连尸首都找不到了。”
  “我想到滩上去走走。”
  张惠龙一跃而起,精神拦擞地说:“我陪着都监去!”
  “也好,”曹彬又说:“轻声!别吵醒了别人。”
  于是两人轻手脚轻地出了后舱。守卫的士兵在凛冽的江风中,执行勤务;看见曹彬,趋前为礼,帮着张惠龙搭好跳板,让曹彬到了滩上。
  滩是乱石滩,一脚高、一脚低向前走去;张惠龙眼力好,俯身下去,抓起一把石子看了看,惊喜地喊道:“都监你看!”
  接过来细看,是五色的石子,有青有红,奇形怪状,十分可爱。“喔!”曹彬说着:“我知道了!”
  “都监知道了什么?”
  “原来这里就是‘使君滩’。”接着朗声吟道:“白鹭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惊远飞去,直向使君滩。”
  “都监吟诗,”张惠龙笑道:“想来这个滩必有典故。”
  “八百年前的事了。那时蜀中归刘璋统治,昭烈帝刘备入蜀;刘璋派人来迎接,就在这里。那时称刘备为刘使君,所以这里叫使君滩。”
  “好兆头!我们副帅也姓刘,这下子一定很快到成都了!”
  “咦,惠龙!”曹彬打趣他说:“你怎的突然变得聪明了?莫非受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的教?”
  提到青儿,张惠龙心里像倒翻了一盏蜜,憨笑着说:“都是都监的恩情。”
  于是他把那天与青儿单独相处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曹彬听;也说到这两天弟兄们都在羡慕他的话。
  “只要各人肯努力上进,成功立业,尽有机会。”曹彬忽然想起件事:“明天你坐了传令的游艇,到夷陵来的那些船上去看看。‘南人行船,北人骑马’,马步军都不习惯风浪,看着可有晕船的?”
  张惠龙把他的命令紧记在心,第二天一早便到各处去了解情况。他的报告还未来,后队有只船出了事。
  出事的地点在空(舟令)峡,那里有个暗瞧,共是三块大石头,成“品”字形隐在水中,称为“三珠石”。三珠石制造了三个大漩涡,称为“头珠、二珠、三珠”,是舟行极险的地方。
  过三珠石全看舵工的本事,只对准三珠石直航,到得相近,自然左转,绕过三珠石,立即回舵,就可脱险,但说来容易,临事之际,出以镇静,丝毫不乱,却非常人所能。战舰上的舵工经常在峡中操练,自然不难;民船上的舵工也都是好手,也应该可以履险如夷;难就难在坐船的人惊惶失措。
  那是夷陵来的一条船,装载的是马军;舵工事先已作告诫,并且极力安慰,那些从未涉过风波之险的马上健儿,仍不免惴惴不安,因此注意力分散,其中有个人忘掉把马戴上眼罩,到了三珠石将近,漩涡中喷翻着白沫,风涛如吼,那匹马受了惊,就在要转舵的那一刻,昂首长嘶,跳踉不安,船只失了控制,砰然巨响,在三珠石上撞成无数碎片,落水的人和马,卷入漩涡,不消片刻,连木船碎片,一起旋入涡心,直下千寻,无影无踪。
  目击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喝杯水的功夫;一只大木船,二三十人,十几匹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恐怕那些人到葬身江底,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太可怕、也太不值了。
  刘光乂接得报告,除了立即下令查报被难人员姓名,指示照阵亡的条例办理抚恤以外,接着就把曹彬请了来,商量此事。
  “行军自然难免发生意外,就怕影响士气!”刘光乂搓着手说:“总得想个办法来防止才好。”
  “是的。”曹彬很沉着:“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等有了报告,再筹对策,比较切实。”
  张惠龙的报告,很快地来了。他适逢其会,正好听到马步军的许多怨言;第一天入西陵峡,初历新奇的环境,而且风涛平静,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经历这一番奇险,就看出来人地不适,虽强亦弱。马步两军中晕船的倒还不多,都只觉得局促在一隅之地,十分气闷;如果再不明不白葬身在三峡之中,更是死不瞑目。还有些人则以为本是纵横驰骋的好身手,此刻听人摆布,觉得委屈,所以一致的抱怨是不该让他们下船。
  到了新滩泊舟,马步两军的指挥官,根据部下的反映,正式提出了报告,要求由此循陆路到巴东:“本来在新滩就要‘起拨’,好拉空船过滩。”马军都监米给说:“不如趁此起岸,也省了许多手脚。”
  接着,其他将领也力陈舍舟登陆的好处,刘光乂有些心动了;但看到曹彬只是沉吟不语,便不肯轻下决定,转脸问道:“国华,你的意思如何?”
  “我有看法,或者不为大家所赞成。”他徐徐发言:“计划不宜轻易更张,命令尤须力求贯彻。”
  话是冠冕堂皇,但说来容易;如果拿不出办法,空言无补实际。倘是别人,张廷翰和高彦晖等人,一定会提出反驳,只为了一向言不轻发的曹彬,所以大家保持着沉默,用期待的眼光催促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曹彬胸有成竹,环视请将,从容问道:“我请各位试答,如果今日不是行军,而是赴敌,除却水程,别无他路,又如何舍舟登陆?”
  这一问把大家都问住了,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曹彬的本意原不在难人,所以紧接着又说:“归州路水陆相辅,但我寡敌众,且又以劳对逸非集中兵力,进行逆袭不可;以故本路兵员,说实在的,并无水师步兵的区别,在三峡,步兵亦是水师;过三峡登陆西进,水师就是步兵。”
  “不错,一点不错!”刘光乂悚然动容,提醒大家:“曹都监提示的这种宗旨,十分重要,请各位务必记住,同心一德,莫分彼此。”
  “副帅和都监的指示,自然要遵从。不过,马步两军弟兄的愿望,也不能不顾。”年纪最长的高彦晖,掀髯扬眉,侃侃直陈。
  “当然,当然。”曹彬点点头,看着水师将领杨光美和武怀节:“我想把装载的方法变更一下——马步两军弟兄的情绪不安,无非因为不识水性,心怀恐惧的缘故:如果有人在旁边安慰解释,壮他们的胆,情形就会好得多,所以,我的意思是水师和马步两军,混合配置。不过,你们两位得告诫部下,要好好照料马步两军的弟兄!”
  他的这个办法提了出来,在座诸将无不欣然同意。杨光美和武怀节自然也无异议;当时就定了原则,重新编组,把民船上的马步两军,抽出三分之一在战舰安置;水师调出同样的人数,平均分配到每一条民船上去。
  这一调动的效果很好,没有经历过风涛的弟兄们,在水师的慰抚鼓励之下,逐渐胆壮能够涉险不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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