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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砰!砰,汽锤一声一声,不紧不慢,三、四秒钟的间隔,一下又一下砰砰的响,伟大光荣正确的党,比上帝还正确,还光荣,还伟大!永远正确!、水远光荣!、水远伟大!
  “同志们,我代表毛主席,党中央,来看望你们”
  首长中等身材,宽大的脸膛,红光满面,四川口音,中气很足,一板一眼,一看就带过兵打过仗。那文化革命刚起,只要是还坐在台上的首长,从毛夫人江青到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连毛泽东本人都穿上了军装。首长由机关党委书记陪同,端坐在礼堂铺了红台布的主席台上。他注意到会场的侧门和背後的大门都有军人和政工干部把守。
  将近午夜,全体职工按部门一批批集中在大礼堂里,整个大楼一千多人无一缺席,连过道上都按顺序就地坐满了。一名从部队转业来的政工干事也穿的旧军装,指挥大家唱连队战士们天天都唱的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这音域高得吊嗓子的颂歌这些文人和机关干部那时还唱不上去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用的老民谣的这曲调谁都熟悉,可唱起来也还七零八落。
  “我支持同志们,向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开火!”
  会场里顿时喊起口号,不知是谁先喊起来的,他还没这准备,但不觉抬了抬手。口号声也不整齐。扩音器里首长的声音更响,立刻盖过了零零落落的口号声。
  “我支持同志们向一切牛鬼蛇神开火!请注意,我说的是一切牛鬼蛇神,隐藏在每一个阴暗角落里各种各样反动的家伙。气候一到,他们就跳了出来,猖狂得很哪!毛主席说得好,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还就不倒!”
  他身前和左右,这时候都有人站来举臂高呼: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毛主席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口号声这时便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整齐,越加强劲,几次叠进之後,便全场一致高呼,像没过头顶的波涛,如海潮势不可阻挡,令人、心里发毛。他不敢再左右张望,第一次感到这司空见惯的口号具有的威慑力。这毛主席并非远在天边,并非是一尊可以搁置一边的偶像,其威力无比强大,他不能不即刻跟上喊出声,还不能不喊清楚,不能有任何迟疑。
  “我就不相信,这在座的就都这么革命?你们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我不是说有知识就不好,这话我可没说,我说的是耍弄笔杆子,接过我们革命的口号,打著红旗反红旗,说的是一套,想的又是一套的反革命两面派!公开跳出来反革命,我量他也没这胆子,这会场上有没有一.有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他就反对共产党,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社会主义,哪一个敢说这话?我请他上这台上来讲!”
  会场上没一点声响,连呼吸都屏息,空气凝重,要落根针在地上准听得见。
  “总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嘛!他们也得乔装打扮,接过我们的口号,摇身一变,我刚才说混水摸鱼嘛,趁我们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机,煽阴风,点鬼火,上串下跳,要搞垮我们党的各级组织,把我们都打成黑帮,阴险得很哪,同志们,你们可要擦亮眼睛啊!都好好看一看,你们身前身後,把那些混在我们队伍里的敌人,野心家,小爬虫,不管是混在我们党内的,还是党外的,把他们统统揪出来!”
  首长离开之後,人们按顺序静静退场,谁也不敢看谁,生怕自己目光透出、心中的恐惧。回到一间间灯光明亮的办公室,面对面,人人过关,检讨,忏悔,要求个别谈话,向党汇报悔过,痛哭流涕。人就这麽稀松,比面团还软弱,要洗清自己揭发他人又那麽凶恶。这子夜时分,人最为脆弱,本要靠床第之欢求得安慰,审问与招供也抓住这时辰。
  几个小时之前,下班後的政治学习每人搁本一毛选一在桌上,翻翻报纸,装模做样熬过两个小时便嘻嘻哈哈散场回家,这革命尚在党中央高层翻腾,还没落到众人头上。政治部的干事来办公室通知留下开职工大会,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又耗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集中。处长老刘咧嘴叼个菸斗,一回又一回往菸斗里按菸丝,人问还得抽几锅?老刘笑而不答,但看得出来、心思沉重。老刘平时不怎么摆官架子,众人又因为他也贴了党委的大字报,同他更加近乎,有人说跟老刘走不会错的,他立刻举起菸斗,纠正道:
  “得跟毛主席走!”众人都笑,到此时为止,恐怕还没有谁愿意这阶级斗争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间爆发。再说老刘是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党员,论资排辈,他处长办公室里带扶手的皮圈椅,不是谁都可以坐得上。室内散发菸斗丝带可可味的芳香,气氛依然一片轻松。
  这後半夜,政工干部和那些稳重不曾表态的党支部书记们便分别坐镇各个办公室,每人挨个转了一圈,检讨的、忏悔的,要哭的也哭过了,随後进入相互揭发。做公文收发的黄老大姐在他之前发弓口!她丈夫在国民党政府里当过差,遗弃了她,带小老婆跑到台湾去了。老大大说是党让她新生,唏嘘不已,掏出手绢,直擦眼泪鼻涕,真吓哭了。他没哭,可脊背、心冒汗,这当然只有他自己清楚。
  刚进大学的那年,他才十七岁,还差不多是个孩子,列席过一次对高年级右派学生的斗争会。他们新生分坐在阶梯大教室的前排地上,算是入学政治教育的洗礼。点到名字的右派学生便站起来到阶梯下,面对大家弯腰低头,额头和鼻子上汗珠直冒,又掺和了鼻涕和眼泪,跟前地上都滴湿了,那副老实可怜的样子活像落水的狗。上讲台的发言口人都是同学上个个慷慨陈词列举他们的反党罪行。後来在大饭厅里,不知从甚至时候起,这些不吭声专找没人的饭桌匆匆吃完就走的右派学生都不见了,也没有人再谈起他们,似乎就不曾存在过。
  劳改这词他直到大学毕业还不曾听过,仿佛也属於语言禁忌,不可以提及。他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做的检查,尔後去农村劳改,也只隐隐约约听他母亲含糊说过一句。那时他已离家到北京上大学了,是他母亲在信里提了一句,说的是
  “劳动锻链”。又过了一年,暑假他回家时,父亲已经从农村回来,恢复了工作,擦了个右派分子的边。这事父母一直瞒著他,直到文革时他问到他父亲,才知道是他老革命的表伯父干预了,他父亲那单位打的右派又大大超过了上级规定的百分比,分子的帽子他父亲才没戴上,只降了工资,记入档案。他父亲的问题是写了张一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党号召知无不言口,看口无不尽!帮党改进工作作风,
  “呜放”出来的。当时又何从知道这叫
  “引蛇出洞”。
  他居然同他爸九年前一样,也上了这圈套。诚然,他只是在一张大字报上签了个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毛主席的号召,一人民日报一上印的黑体字。他是上班时楼下大厅有人在张贴大字报,徵集签名,他也就提笔一挥,把名给签上了。他不知道这反党的大字报怎麽策划的,以及写大字报的人的政治野、心。他无可揭发,可他必须承认这大字报矛头指向党委别有用、心,他签了名也就迷失方向,丧失了阶级立场。其实,他并不清楚他究竟属於哪个阶级,总归算不得无产阶级,也就没有清楚的立场,不在这张大字报也会在另一张类似的大字报上签名,他就是这样检查的,无疑犯了政治错误,从此也要记入他的档案,他个人的历史不再清白了。
  那之前,他还真没想到过反党,他不需要反对谁,只希望人别打搅他的梦想。那一夜却令他惊醒,看见了他险恶的处境。那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政治风险中,还能保存自己的话就不能不混同於平庸,说众人都说的话,表现得同大多数人一样,步调一致,混同在这大多数里,说党规定要说的话,消灭掉任何疑虑!就范於这些口号。他必需同人连名再写一张大字报,表示拥护中央首长的讲话,否定前一张大字报,承认错误,以免划成反党。
  顺者存,逆者亡。清晨,楼道里又盖满了新的大字报,今是而昨非,随政治气候而变化,人人都成了变色龙。令他怵目惊心的是由一位政工干部刚贴出的大字报:
  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违背党的组织原则!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
  出卖党的机密!叛徒刘某,说你是叛徒,因为你一贯投机取巧,隐瞒你地主家庭出
  身,混进革命营垒!说你刘某是叛徒,也还因为你至今仍然包庇你的反动老子,窝藏
  在家,抗拒无产阶级专政你叛徒刘某,正因为你的阶级本性,藉运动之机,混淆黑
  白,欺骗群一,跳了出来,把矛头指向党中央,你居心叵测!
  革命的缴文都写得吓人。他顶头上司老刘就这样作为阶级异己分子当即孤”止了,从围观大字报的众人中出来,回到办公室,关上里间处长室的门,再出来的时候,不再咧嘴叼个菸斗,也没有人再敢同这位前处长打招呼。
  通宵夜战之後,窗外开始泛白。他去厕所洗了个脸,凉水让头脑清醒了一些,眺望窗外远处,一片片灰黑的瓦顶,人们大都在睡梦中还没苏醒,只有白塔寺那座圆顶染上了晨曦,越益分明,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大概就是个潜藏的敌人,要苟活就不能不套上个面具。
  “请注意关车门,下一站是太子站,”说的是广东话,又说一遍英语,你打了个盹,坐过站了。这香港地铁比巴黎的乾净,香港乘客比大陆人守秩序。你得下一站再往回坐,回到旅馆打个盹,不知今宵酒醒何处,总之在床上,身边还有个洋妞。你已不可救药,如今可不就是个敌人,你正在走向地狱,回忆对他来说如同地狱。
   
8

  “说说你那中国女孩?她现在怎样?”马格丽特把手上的酒杯放下,抬起精、心画过又浓黑又长的睫毛,在小圆桌的对面望著你。
  “不知道,想必总还在中国吧,”你含含糊糊,想绕开这话题。
  “为什麽不让她出来?你不想她一.”她盯住你问。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说这干甚麽,要不提起也就忘了。”你尽量说得很平淡,此刻要的是同地调情。
  “那你怎麽还记得我?那一夜,第一次在你家见面?”
  “这很难说,有时一丁点细节会记得很清楚,有时!那怕当时很熟的人连名字都忘了,有时整年整年的,怎麽过的竟全然想不起来——”
  “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马格丽特!”你捏住她手说,
  “回忆总令人沉重,还是谈点别的吧。”
  “那也未必—也有美好的回忆,尤其是爱过的人。”
  “当然,可过去了的宁可忘掉。”你一时还真叫不起那女孩的名字,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那声音和容貌也模模糊糊了。
  “你也会忘了我?”
  “这麽活生生,这麽生动!怎麽能忘?”你盯住她睫毛下阴影挡住的眼睛,避开这话题。
  “那她—那女孩难道就不?”她并不避你的目光,也直勾勾注视你说,
  “她那麽年轻,小巧可爱,还那麽性感,在我对面,手箍住裙子包著两腿,可裙褫下垂,正好看见她里面甚么也没穿,要知道那时候是在中国,这印象很深。”
  “很可能,听见敲门那时没准儿还正在做爱呢。”你咧嘴做个微笑,乾脆别装正经。
  “你也同样会忘了我,还不用多少年。”她把手抽了回去。
  “可这不同,很不一样!”你只好辩解二时没词,说得也不聪明。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身体管她是谁,都那麽回事。”
  “不!”
  你又能说甚麽呢?每个女人都想证明非同一般,床上那绝望的斗争,在欲望中去找寻爱,总想肉欲过去之後还留下点甚麽。
  这蓝桂坊小街最时髦的听酒吧里,隔个小圆桌,你同她面对面靠得很近,努力捕捉她的目光。音乐摇滚,挺响,嚎叫的是英语。蓝幽幽的萤光灯下白衣衫哲哲发亮,柜台後打领结调酒的男人和引座的女郎都是高个子的西方人。她一身黑衣服,影影绰绰,嘴唇勾画得分明的红唇膏发亮,萤光下呈暗紫色,像个幻影,令你迷惑。
  “只因为是个西方女人?”地盯住你,眉头微蹙,声音来得也好像很远。
  “不单单西方女人,怎么说呢,你女人味十足,可她再怎么说,还是个女孩子。”你显得轻佻,调笑道。
  “还有甚麽不同?”她似乎要问个水落石出。
  从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你看出狡黠,便说:
  “她还不会吸吮,只是给予,还不懂享乐…”
  “这每个女人自然都会,或早或晚…”她收回目光,画过睫毛的眼帘垂了下来。
  你想到她肉体起伏波动,又僵硬还又柔软,她那润湿、温香和喘息都唤起你的欲望,便狠狠说又想她了。
  “不!”她断然说,
  “你想的不是我,不过想从我身上得到补偿。”
  “哪儿的话!你很美,真的!”
  “我不信你的话,”她低下头,用指尖转动酒杯,这小动作也是种诱惑,随後又抬头笑了,袒露出头影挡住的乳沟,说:
  “我太胖了。”
  你刚要说不,她却打断你:
  “我自己知道。”
  “知道甚麽?”
  “我讨厌我这身体。”她突然又变得很冷,喝了口酒,说:
  “得了,你并不了解我,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你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挑逗她说,
  “当然很想了解,甚么都想知道,你的一切。”
  “不,你想的只是同我性交。”
  得,你只好解嘲:
  “这也没甚麽不好,人总得活,要紧的是活在此时此刻,过去的就由它去,彻底割断。”
  “可你割不断的,不,你割不断!”她就这麽固执。
  “要就隔断了呢?”你做了个鬼脸,一个严肃的妞,中学时数学大概满好。
  “不,你割不断记忆,总潜藏在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这当然让人痛苦,但也可以给人力量。”
  你说回忆也许给她力量,对你来说却如同噩梦。
  “梦不是真的,可回忆都是确有过的事,抹杀不掉。”她就这麽较劲。
  “当然,再说也未必就过去了,”你叹口气,顺著地说。
  “随时都可能再来,要不提醒的话,法西斯主义就是这样。如果人都不说,不揭露,不谴责,随时都会复活!”她越说越起劲,似乎每个犹太人的苦难都压在她身上。
  “那麽,你需要痛苦?”你问她。
  “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痛苦确确实实就在。”
  “那麽,你要把全人类的痛苦都承担在你身上?至少是犹太这个民族的苦难?”你反问她。
  “不,这个民族早就不存在了,他们流散在全世界,我只是一个犹太人。”
  “这岂不更好?更像一个人。”
  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身分,你怎么说呢?恰恰要摘掉你身上这中国标签,你不扮演基督的角色,不把这民族的十字架压在身上!你没压死就够幸运的了。讲政治她还大嫩,作为女人又大有头脑,当然後两句话你没说。
  几个时髦的香港青年进来了;有扎马尾辫子的,也都是男生。引座的高个子金发女郎让他们在你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他们中一位对引座女郎说了句甚麽,音乐挺响,那女郎弯腰俯身,听完一笑,露出的牙萤光灯下也白皙皙发亮。又挪过一张小圆桌,显然他们还有约。两位男生相互摸了摸手,都文质彬彬,开始点酒。
  “九七以後,还允许同性恋这样公开聚会吗?”地凑近你,在你耳边问。
  “这要在中国,别说公然聚会,同性恋要发现了得当成流氓抓去劳改,甚至枪毙。”你看到过公安部门内部出版的文革时的一些案例。
  她退回靠在椅背上,没再说甚麽,音乐依然很响。
  “是不是去街上走走?”你提议。
  她挪开还剩点酒的杯子起身,你们出了门。这小街霓虹灯满目,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一家接一家酒吧,还有四元较雅致的糕饼店和小餐馆。
  “这酒吧还会存在吗?”她问的显然是九七年之後。
  “谁知道?都是生意经,只要能赚钱。这民族就是这样,没有德国人的忏悔精神,”你说。
  “你以为德国人都忏悔吗?八九天安门事件之後,他们照样同中国做生意。”
  “可不可以不谈政治?”你问。
  “可你躲不开政治,”她说。
  “能不能就躲开一会?”你似笑非笑,尽量问得有礼。
  地望了望你,也冲你一笑,说:
  “好,那我们去吃饭,我有些饿了。”
  “中餐还是西餐?”
  “当然吃中餐。我宣口欢香港,总这样热闹,吃得好,又便宜。”
  你领她进了一家灯光明亮的小餐馆,熙熙攘攘,顾客满堂。她同胖胖的侍者讲中文。你叫了地风味小菜,要瓶绍兴老酒。侍者拿来瓶浸在热水桶里的花雕,摆上酒壶,酒盅里又搁了话梅,笑嘻嘻对她说:
  “这位小姐的中文可是——”他竖起大拇指,连连说:
  “少见!少见!”
  她高兴了,说:
  “德国太寂寞,我无论如何更喜欢中国。冬天,德国那麽多雪,回家路上很少行人,人都关在家里,当然住房宽敞,不像中国,没你说的那些问题。我在法一克福住的虽然是顶楼,可整整一层。你要来的话,也可住在我那里,有你的房间。”
  “不在你房里?”你试探问。
  “我们只是朋友,”她说。
  从饭店再出来,路上有滩积水!你走右边她绕左边,之後,路上两人也隔得很开。你同女人的关系总不顺当,不知甚麽地方触礁了,便凉在那里。你大概已不可救药,上床容易了解难!无非匆匆邂逅,解解寂寞。
  “我不想就回旅馆,街上走走吧,”她说。
  人行道边上有个酒吧,临街高高的大玻璃窗里灯光幽暗,男男女女都面对小台子上点的腊烛。
  “进不进去?”你问,
  “或是去海边,更加浪漫。”
  “我生在威尼斯,就是海边长大的,”地驳回你。
  “那应该算义大利人了,一个可爱的城市,总阳光灿烂。”
  你想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去过圣马尔克广场,午夜时分广场上两边的酒吧和餐馆还坐满了人,靠海湾的那边…个乐队在露天下演奏。还记得演奏的是拉维尔的人波莱罗一,那旋律反覆旋飘逸在夜色中。广场上来往的姑娘们手腕、脖子或头发上扎个小贩卖的夜光圈,绿莹莹的四处游动。出海的石桥下一对对情侣,或坐或躺在船头高翘的孔多拉里,船夫悠悠划著,有的船头还挂盏小灯—滑向黑幽幽平滑的海面。可香港没这份雅趣,只是吃喝和购物的天堂。
  “那也是为游客设计的,”她说,
  “你是去旅游?”
  “那时还没这份奢侈,是意大利1个作家组织请的。当时想,要在威尼斯住下来,找个意大利妞该多美妙。”
  “那是一座死城,没有一点生气,就靠旅游维持,没有生活,”她打断你。
  “无论如何,那里的人还是过得挺快活。”
  你说你回到旅馆时已经深夜,街上没有行人,旅馆前两个义大利姑娘还自得其乐,围绕地上放的个手提录音机跳舞,你足足看了好一会。她们好开心,还冲你说笑,说的是义语,你虽然不懂,可显然并非是外来的游客。
  “幸亏你不懂,逗你呢,”她冷冷说,
  “两个婊子。”
  “没准,”你回想了一下,
  “可毕竟挺热情可爱的。”
  “义大利人都热情,可爱不可爱就很难说了。”
  “你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你说。
  “你没招呼她们?”她反问。
  “花不起这钱,”你说。
  “我也不是婊子。”她说。
  你说是她谈起义大利的。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么,不谈义大利好了。”
  你望了望他,十分扫兴。
  回到旅馆,进了房间。
  “我们不做爱好吗?”她说。
  “行,可这张大床分不开。”
  你一筹莫展。
  “我们可以一人睡一边,也可以坐著说话。”
  “一直说到天亮?”
  “你没有同女人睡在一起不碰她?”
  “当然有过,同我前妻。”
  “这不能算,那是你已经不爱了。”
  “不仅不爱,还怕她揭发——”
  “同别的女人的关系?”
  “那时候不可能再有别的女人,怕揭发我思想反动。”
  “那也是因为她不爱你了。”
  “也因为恐惧,怕我给她带来灾难。”
  “甚麽灾难?”
  “这三一言两语无法说得清。”
  “那就不说好了。你没有同你爱的女人或是你喜欢的女人,睡在一起不同她做爱的—二”
  你想了想,说:
  “有过。”
  “这就对了。”
  “对了甚么一.”
  “你得尊重她,尊重她的感情!”
  “倒也未必,要宣口欢”个女人又不碰她,说的是睡在同一张床上,这很难,”对你来说。
  “你倒是比较坦白,”她说。
  你谢谢她。
  “不用谢,还没有得到证实,得看。”
  “这是事实,不是没有过,但之後又後悔当时没能,可找不到她了。”
  “那就是说,你还是尊重她。”
  “不,也还是怕,”你说。
  “怕甚麽?怕她告发你?”
  你说的不是你那前妻,是另一个女孩,不会告发的,是她主动,想必也想,可是你不敢。
  “那又为甚麽?”
  “怕邻居发现,那是个可怕的年代,在中国,不想旧事重提。”
  “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她又显得颇解人意。
  “还是别谈女人的事。”你想她在演个修女的角色。
  “为甚么只是女人的事?男也好女也好,首先都是人,不只是性关系。我同你也应该这样。”
  你不知道该同她再谈点甚麽,总之不能马上就上那床,你努力去看墙上描金的画框里笔划工整的那套色版画。
  她摘下发卡,松散开头发,边脱衣服边说,她父亲後来回德国去了,义大利比较穷,德国好赚钱。
  你没有问她母亲,小、心翼翼保持沉默,也努力不去看她,、心想无法再同她重温昨夜的美梦。
  她拿了件长裙,进浴室去了,门开著,”边放水继续说:
  “我母亲去世了,我才去德国学的中文,德国的汉学比较好。”
  “为甚麽学中文?”你问。
  她说想远远离开德国。有一天新法西斯抬头的话,他们照样会告发她,说的是她家同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那些彬彬有礼的先生大大们,出门见面虽然少不了点个头,淡淡问声好。要周末碰上他们擦车,车擦得同皮鞋一样仔细,她还得站下陪他们说上几句,可不知甚么时候气候一到,就像不久前在塞尔维亚发生的那样,出卖、驱逐、轮奸甚至屠杀犹太人的也会是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法西斯并不只是在德国,你没真正在中国生活过,文革的那种恐怖绝不亚於法西斯,”你冷冷说。
  “可那不一样,法西斯是种族灭绝,就因为你身上有犹太人的血,这还不同於意识形态,不同的政治见解,不需要理论,”她提高声音辩驳道。
  “狗屁的理论!你并不了解中国,那种红色恐怖你没有经历过,那种传染病能叫人都疯了!”你突然发作。
  她不出声了,套上件宽松的裙子拿个解下的乳罩,从浴室出来,朝你耸耸肩,在床沿上坐下,低下头,洗去眼影和唇膏面容有些苍白,倒更显出女性的温柔。
  “对不起,性欲憋的,”你只好解嘲,苦笑道,
  “你睡去吧。”
  你点起一支菸,她却站起来,走到你面前,抱住你,贴在她柔软的乳房上,抚摸你头,轻声说:
  “你可以睡在我身边,但我没欲望,只想同你说说话。”
  她需要搜寻历史的记忆,你需要遗忘。
  她需要把犹太人的苦难和日耳曼民族的耻辱都背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在她身上去感觉你此时此刻还活著。
  她说这会儿,她全然没有感觉。
   
9

  深夜,机关里斗争会结束他才回到房里,和他同住一间屋的同事老谭已经由红卫兵关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隔离审查回不来了。他锁上房门,掀开窗帘一角,见院里邻居家灯光全熄了;放下帘子,再仔细查看窗户别漏一点缝隙,这才打开煤炉。旁边放上个水桶,开始烧他那一叠叠的稿子,还有工堆日记和笔记,自他上大学以来大大小小有好几十本。炉膛很小,得几页几页拆开,等焦黑的纸片燃透成为白灰,再铲进水桶里,和成泥,不容一点没烧尽的黑纸屑飘留在外。
  有一张他儿时和父母合影的旧照片,从日记本里掉出来。他父亲穿的西装打的领带,母亲一身旗袍。他母亲还在世,倒腾衣箱晒衣服的时候,他见过这件橙黄花朵墨蓝底子的丝绒旗袍,照片上的著色已褪得很淡。父母相依含笑,夹在当中那清瘦的孩子,胳膊细小,睁一双圆眼,仿佛在等照相机匣子里要飞出的鸟。他毫不犹豫便塞进炉膛,照片边缘噗的一声燃烧起来,父母都卷曲了才想起去取,已经来不及了,便眼见这照片卷起又张开,他父母的影像变成黑白分明的灰烬,中间那精瘦的孩子开始焦黄……
  就凭他父母这身衣著,很可能当成是资本家或是洋行的买办,能够销毁的他都烧了,尽可能割断过去的一切,抹掉记忆,就连回忆那时候也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焚烧那儿子稿和日记之前,目睹一群红卫丘一把个老太婆活活打死,光天化日,在闹市西单那球场边上。午间休息吃中饭的时候,大街上来来往往许多人,他骑车经过。十来个小伙子和几个姑娘,穿的旧军衣,戴的黑字红袖章,都是十五、六岁的中学生,用军用皮带抽打一个在地上爬的老女人,颈脖子上吊个铁丝栓的木板子,写的是
  “反动地王婆”,已经爬不动了,但还在嚎叫。行人都隔开一段距离,静静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戴大盖帽的民警晃著白手套从马路上经过,仿佛视而不见。其中的一个女孩,短发扎成两把小刷子,浅色的眼镜框,更显得眉清目秀,居然也轮起皮带。皮带的铜头打在一丛花白乱麻般的头上,噗的一声,这老女人便双手抱头,滚倒在地上,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竟叫不出声了。
  “红色恐怖万岁!”红卫兵纠察队骑著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从长安大街上列队驰过,一路高喊这口号。
  他也碰到过他们盘查,夜间才十点钟左右。他骑车从钓鱼台国宝馆有武装警卫把守的大门前刚过,前面明晃晃的水银灯柱下停了几辆带斗的摩托车,一排穿军装戴红绸黑字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袖标的青年拦在路上。
  “下来!”
  他猛的捏闸,差点从车上跌下来。
  “甚麽出身?”
  “职员。”
  “干甚麽的?”
  他说出他工作的机关。
  “有工作证吗?”
  他幸好带著,掏出给他们看。
  又有个骑车的年轻人从自自行车上拦下来了,剃的平头,那时候“狗崽子”凸贱的标记。
  “这夜里还不老老实实在家待!”
  他们放过他了。他刚骑上车,听见背後那剃平头的小伙子吱唔了两句便打得嗷嗷直叫,他却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接连几天,从深夜到将近天亮,他面对炉火,眼烤得通红,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天都可能出现的危机。等烧完最後一叠笔记本,泥灰搅拌得不露痕迹,再倒上一盘剩菜和半碗面条,他已筋疲力竭,眼皮都撑不开了,和衣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他记得家中还有张可能意是生非的老照片,是他母亲年轻时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抗战救亡剧团穿军装的合影,那军装想必是慰问抗日将士时赏给演员们的—军帽上有个国民党标志的帽徽,这照片查抄到的话肯定会出问题,那怕他母亲早已去世。他不知道他父亲是不是把这些照片也处理了,可又不便去信提醒。
  销毁了的那堆稿子中有一篇小说,他曾经给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看过,本指望推荐,至少得到认可,谁知老人毫不动容,没有一句鼓励後生的话,竟然沉下脸,声色俱厉告诫他:
  “出手的文字,要三思而行!别随便投稿,你还不懂文字的风险。”
  他并非立即就懂。那年初夏六月—这文革刚发动上天傍晚,他去老人那里想打探运动的消息,刚进门,老人便赶快掩上,压低声音盯住他问:
  “有没有人看见你进来?”
  “院子里没人呀,”他说。
  老人平时训导青年虽不像那些老干部,开口闭口我们党我们国家如何如何,可好歹也是有一番革命资历的名人,说起话来中气也足,有板有眼,毫不含糊,此时突然蔫了,缩缩瑟瑟声音都压在喉管里:
  “我已经是黑帮分子,别再到我这里来了。你年轻,别惹上麻烦,你没经过党内斗争”
  老人不容他把问候的话说完,紧张得不行,打开一线门缝,望了望,说:
  “以後再说,等过了这阵子—以後再说,你不知道延安整风!”
  “延安整风怎么的?”他还傻问。
  “以後再告诉你,快走吧,快走!”
  这前後时间不到一分钟。一分钟前,他还以为这党内斗争远在天边,没想到就到了跟前。
  十年之後,他听说老人从牢里放出来了,他那时也从农村总算回到了北京,去看望这老人家。老头乾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包的骨头架子,断了条腿,靠在躺椅上,手里抱只长毛的大黑猫,椅子的扶手边搁根拐杖。
  “还是猫比人活得好。”
  老人咧嘴,似笑非笑,露出还剩下的几颗门牙,一边抚摸那老猫,深陷的眼窝里,圆睁睁的眼珠也像猫眼发出奇异的光。老人在狱中的遭遇没同他说一句,直到临死前不久,他到医院里去看望时,才对他吐了真话,说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该入这党。
  当时,他从老人家门出来,便想到他自己的那些稿子,虽然同党毫不相干,也会给他带来灾难。可那时还没决、心烧毁,背了一大书包,藏到他有次得痢疾住医院结识的朋友大鲁的家。大鲁高个子,北京人,中学校教地理的,在追求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份份情书都是找了他代笔起草的。等大鲁新婚的妻子发现是他帮助作弊,已生米成了熟饭,他同他们夫妇也就都有点交情。大鲁同他父母住一起,自家有个四合小院,藏一包东西倒是不难。
  八月盛夏,红卫兵兴起,大鲁的妻子突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约地中午在一家喝牛奶卖西式糕点的铺子见面。他以为他们夫妻间又出了基麽纠葛,骑车赶到那糕点铺。老招牌已经摘掉!贴上了新标语
  “为工农兵服务”。铺子里的座位上方墙上,歪歪扭扭墨笔写的一大条口号:
  “资产阶级臭怠子们滚蛋!”
  从中学校发端的红卫兵
  “破四旧”,开始还像是小儿胡闹,伟大领袖给他们写了封公开信,称赞
  “造反有理”,青少年的暴力就这么煽动起来了。他横竖不是臭息子,进去了,牛奶倒是照卖。他还没找座位坐下,大鲁的妻子进来,便拉住他手臂像是他女友,说:
  “这会儿不饿,你先陪我街上走走,我要买点东西。”
  他们出了糕点铺,到了街上,她才小声说,大鲁被学校的红卫兵吓得自己先剃了光头,因为家有房产,不算资本家也是小业主,红卫兵随时可能搜查,叫他把塞在他们家院子煤棚里的那包东西赶快取走。
  是林救了他。早晨刚上班不久,林在走廊上过了几趟—他办公桌面对走廊,注意到林在向他示意,便从办公室出来,跟随林到走廊尽头楼梯拐角,见没有人来,两人便站住。林急匆匆告诉他,快回家准备一下,机关的红卫兵马上出发,要搜查他同屋的老谭的东西。他连忙下楼,拚命骑车,汗流浃背赶了回去,把他的东西全堆到他床上和床边地下。又急忙翻了翻老读书桌的抽屉,见到老谭解放前上大学时穿学生制服的一张旧照片,合影的一夥同学帽子上都有国民党的十二角白日标志的帽徽。他握在手里操成个纸球,出去扔到院外街上公共厕所的深坑里,转身回到院里,机关的小汽车就到了。
  四名他机关里的红卫兵进到屋里,林也在其中。林知道他写作,却没有看过他的稿子,恋的是他,对他写的甚麽并不在意。她当然并非为他的稿子而来,放心不下的是他拍了她不少照片,并非怎样裸露,却也相当惹眼,是他们在西郊八大处树林里野合前後拍的,只要拿到一张,一眼就可断定两人早越过了同事乃至革命同志的关系。林是位副部长的小女儿,已婚,丈夫是军人,也老革命家庭出身,在军队的一个研究所工作,研制的不外乎火箭或甚麽新式武器。他对国防机密毫无兴趣,迷恋的是这位丽人,林比他还更主动,也更火热。
  林故意显得十分轻松,大声嚷嚷:
  “你这房里好小呀!也没个地方可以坐的。”
  她分明来过,当然是趁老谭不在的时候,那时穿的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背上的拉链一扯,便可撩开亲到她的奶,不像这会儿改穿一身军装,松松一系的大长辫子也剪成了两把刷子,用橡皮筋扎著,部队女兵标准的发式—也是现今红卫兵的款式。
  “你弄点茶呀,渴死啦!”
  林还故意敞开房门,站在门槛上掏个小手帕直插,显然要让院里在窗後张望的邻居明白,他们来查抄的并非是他,把这番查抄也弄成像串门一样热闹。
  他赶紧给大家泡茶。那几位都说不用,不用,可已经败坏了这场清查具有的森严的气氛。再说,平时大家都认识,没带红袖章之前看不出家庭出身的界线,彼此彼此,似乎是平等的。红卫兵的头儿大年,一个胖墩墩的嘎小子,平时午间休息同他一起打乒丘、球,他们混得还熟。大年的父亲是部队师政委,戴的是他老子的旧军帽,洗得浅黄发白,扎的也是现役军人都不用的旧皮带,更显出血统的革命接班人气派。
  红卫兵刚成立的时候,他和一些非
  “红五类”出身的青年也应邀列席会议。这大年崭露头角,骑坐在长桌的一端,对没资格入红卫兵的青年们说:
  “今天来列席我们红卫兵会议的都算是咱们革命队伍的同路人!”还指名道姓冲他说,
  “你当然也是!”以示不外。可他读过一联共党史一,知道
  “同路人”到头来意味甚麽。这突然袭击要不是林通风报信,查到他这些稿子的话,他可不就毁在这小子手里了。
  大年一时还没拉下脸;只是说:
  “我们来查抄谭信仁的反动罪证,同你没关系,哪些是你的东西?都分分开。”
  他也做出笑脸,诅:
  “东西都分开了,还有甚么要帮忙?”
  他们也就都说:
  “没你的事,没你的事,哪是他的书桌?,”
  “那张,抽屉都没上锁。”
  他指点给他们,站到一边,这话算是他对同屋老谭能做的唯一的辩护,同时也就划开了界线。他事後才知道,就在他下楼骑车往这里猛赶的时候,机关大楼的前厅里贴出了红卫丘一的通令:
  “揪出历史反革命分子谭信仁!”老谭就此隔离在机关大楼里,失去人身自由。
  他们翻出了谭的笔记本、译稿、信件、照片和英文书籍。谭业馀翻译点英文小说,也都是亚非作家颇为革命的作品。可有本英文小说封面是个半裸的洋女人,这书便也搁到一边。抽屉垫底的旧报纸下;还翻出个白信封,打开竟然有几只避孕套。
  “这老东西还干这档子事!”
  大年拎出一只,晃了晃,大家都笑了。
  不是当事人乐得轻松,人人都显示出清白无辜,他和林也都笑了,但避免目光相遇。
  後来在批斗老谭的群众会上,追查有
  “不正当两性关系”的这女人,怀疑是特务网路,谭不得不交代出这个寡妇,当即便通知这女人工作单位的红卫兵,也抄家了。谭的抽屉里”些感伤的旧体诗词,也许是写给那女人的,都成了
  “怀念失去的天堂,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
  红卫兵们见屋内砖地上有两块松动的砖,撬了起来。
  “要不要找邻居借把铁锹?”
  他故意问大年,免得也处於受查抄的难堪境地,同时也想恶作剧一下,不如挖地三尺作考古发掘,恐惧来自事情发生之後。他去隔壁退休的老工人屋里借来把铁镐—他们还真挖起来,弄得满屋泥土和碎砖没处下脚,镐便扔下了,没人再动手。
  他後来才知道,机关的保卫处得到街道居民委员会的报告,说这屋里有无线电发报机声响,报告的想必就是隔壁邻居那位姓黄的老工人。他和谭上班去了,这退休在家的老头听见上锁的房门里志关了的收音机里的杂音,想当然以为在秘密发电报,要能抓出个敌人,便足以证明对领袖和党一片忠心。查抄之後,他在院子里同这老家伙照面,那老脸上的皱纹依然堆满笑容。灾难就这样从他身边擦过。红卫兵们走了,他望著一屋子挖开的砖块和泥土,、心想到等灾难也这样落到自己头上就晚了,这才下决心,把那些稿子和日记付之一炬;终於埋葬了他的诗情,童年的记忆,青少年的自恋、幻想和当作家的梦。
   
10

  熄了灯,暗中同一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肌肤相挨,讲甚麽文革,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了,也只有这样学中文又有德国头脑的犹太妞才有这兴趣。
  “还说不去吗”你问。
  “听著呢,”她说。
  你说有位中年女编辑,同你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政工干部来叫她,说保卫处有她的电话。几分钟後她回到办公室,收拾好桌上的校样,望著一屋子的人面无表情,说她丈夫在家放煤气自杀了,她回去处理一下。同办公室的业务科长已经隔离了,处长老刘也被打成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她只好向大家请一。第二天一早,她已经在办公室写好了大字报,同
  “自绝於人民,由自绝於党”的她丈夫划清界线。
  “别说了,听了特别忧伤,”她在你耳边说。
  你说你也没一点欲望。
  “这究竟为甚麽?”她又问。
  “要寻找敌人,要没敌人这政权还怎么专政?”
  “这就是纳粹!”她愤愤然,
  “你应该把这儿一都写出来!”
  你说你不是历史学家,没被这历史吃掉就够侥幸的了,不必再买奉给历史。
  “那就写你亲身的经历,你个人的经验。应该把这些写出来,会很有价值!”
  “史料的价值?等有一天成千上万吨的档案都能公布,这不过是一叠废纸。”
  “可索尔任尼津——”
  你打断她说你不是斗士,不充当旗手。
  “可总有一天会改变的!你不相信?”她需要信念。
  你说你不是预言家,不活的虚妄中,不期待夹道欢迎,有生之年你再也不会回去,也不必再浪费你剩下的这点性命。
  她轻声说对不起,勾起你这些回忆,了解你的痛苦也就了解你,这你还不懂?
  你说你从地狱里出来,不想再回地狱里去。
  “可你需要说出来,这样你也许就轻松了,”她声音变得很柔,想宽慰你。
  你问她玩过麻雀吗?或是见过小孩子玩麻雀吗?用根绳子栓住脚,一端牵在手里,翅膀一个劲直扑打,飞不了的那麻雀,拨弄来拨弄去,临了便闭上眼,一动不动吊死在绳子上。你说你小时候捉过螳螂,那碧绿的身子细长的腿,两把举起像大刀样的钳子,挺神气,到小孩子手上,拴根细线,两折腾三折腾,几下便支解了。你问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经验?
  “可人不是麻雀!”她抗议道。
  “当然也不是螳螂,”你说,
  “也不是英雄,抗拒不了权力和暴力,只有逃命。”
  房里充满黑暗,浓厚得似乎在流动。
  “贴住我。”她声音浓厚绵软,折腾了你,又给你点安慰。你侧著她的睡裙,抱住她肉乎乎的身子,但确实激不起欲望。她便抚摸你,手掌轻柔,感受她的温存。
  “那麽,说说女人,一她柔声在你耳边撩拨,像个体贴的情人。就讲讲地。
  “谁?”
  “你那女人,她是不是叫林?”
  你说那并不是你的女人,是别人的妻子。
  “总之是你的情人,你有过许多女人?”
  “要知道,那时候在中国,也不可能有。”
  你又说,那是你第一个女人,说来她都不会相信。
  “你爱她吗?”她问。
  你说是她先挑逗你,你并不想搅进这种没希望的爱情中去。
  “你还想她?”她问。
  “马格丽特,问这干甚麽?”
  “我想知道女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你说她当然挺可爱,大学才毕业,人也漂亮,甚至可以说性感,那时在中国很少有像她这样打扮的,穿的紧身的连衣裙,半高跟的皮鞋,当时都特别招摇。因为是高干子女,处境优越,骄傲任性,缺的是点浪漫。而你只生活在书本和幻想中,照章行事的工作对你来说乏味透顶,可又总有那些积极分子,想入党当官,下班之後还要加班搞毛著学习小组,拉人陪绑,谁不参加,便认为思想有问题。你只有晚上九、十点钟之後,回到房里,在自己的书桌前,抬灯下,沉浸在遐想里,写你自己的东西,这才是你。白天那异己的世界,也由於天天熬夜,人见你总恍恍惚惚,开会也总打盹,有个绰号叫
  “梦”,叫你瞌睡虫你也答应。
  “梦,这名字很美。”她格格笑了,厚实的胸脯里声音颤动。
  你说对你这多少是个掩护,否则早就被揪出来了。
  “她也这样叫你?就这样爱上了你?”她问。
  “也许。”
  你说你对她当然也有好感,不只是性诱惑。你对那时候上过大学的姑娘都、心存戒、心,她们追求光明,努力表现得像天使一样纯洁。你向日知思想阴暗,大学里那点恋爱的经验你已经领教了。你私下说的些怪话,要是被女孩子向党、团组织汇报思想时忏悔出来,把你顺便也就贡奉给祭坛。
  “她们难道就不是女人?”
  “没有在那环境下生活过,不可能明白。”
  你问她会不会想同个可能揭发她犹太血统的纳粹信徒做爱?
  “不要提纳粹!”
  “对不起,打个比喻,这是同样的、心理,”你解释道,
  “林当然不是这样,也正因为享有她家庭带来的许多特权,不求入党,她爸妈、她家就是党,无需故作姿态,去找支部主曰记汇报思想。”
  你说她第一次邀你吃饭就是在个很讲究的内部餐庭,不对外开放,凭证才能入门,当然也是她请,你没那卡片都无法付款,心里并不舒服。
  “明白,”她低声说。
  你说林要你拿她丈夫的军人证,”起去颐和园内供高干和家属休闲的宾馆开房间,让你冒充她丈夫。你说要查出来呢?她说不会查的,要不,你穿上她丈夫的军装。
  “她真的很勇敢,”她喃喃说。
  可你说你没这么大胆子,这种冒险偷情令你很不自在,可你还是同她做爱了。第一次是在她家。她家独门独户,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只有她父母和一个专职看门、打扫庭院、烧烧锅炉的老头,夜晚他们都睡得早—院子里很寂静。是她让你成为男人的,无论如何,你非常感激地。
  “这就是说你还是爱她的,”她胳膊撑起,在暗中审视你。
  “她教会的。”
  你回想起那些情景,爱的不如说是她那美好的身体。
  “教会你甚麽?”
  她头发妇在你脸上,你看见她眼白微微发亮,一双大眼在俯视你。
  “她更主动,刚成个少妇。”你说,
  “那时好歹我也二十出头了,可还没沾过女人,是不是可笑?”
  “别这样说,那时在中国都得是清教徒,我理解::二.”
  她手指在你身上做细小的游戏。你说你并非清教徒,也想。
  “因为受压抑,才想放纵?”
  “就想在女人身上放纵!”你说。
  “也想女人放纵,是不是?”她软茸茸的声音在你耳边二那你就一我吧,像操你在中国的那些女人。”
  “谁?”
  “林,或那姑娘,你忘了名字的那个女孩。”
  你翻身拥抱她,撩起睡裙,滑入她身体里……
  “想发泄你就发泄……”
  “发泄在谁身上?!”
  “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二个淫荡的女人?”
  “你难道不想?”
  “一个婊子?”
  “就是。”
  “卖过”
  “是的,不只一次……”
  “在哪里?”
  “义大利……”
  “卖给谁”
  “谁想要就给——”
  “真购!!”
  “不,你付不起,要的是你的痛苦……”
  “都已经过去了。”
  “不,就在你身边里……”
  “那深处?”
  “是的。”
  “深深的,尽里,一直到底……只怕你到不了……”
  “所以才榨取,喝吸?”
  “都发泄出来,别管啦……”
  “你不怕一.”
  “怕甚麽?”
  “要是怀孕了?”
  “再打掉,”
  “你疯啦?”
  “怕的是你,想纵欲又不敢,别担心,我吃药了。”
  “甚麽时候?”
  “在浴室。”
  “上床之前?”
  “是的,知道你还要操我。”
  “那为甚麽折腾这麽久?”
  “别问,要用就用……这身肉……”
  ““个婊子的肉体?”
  “我不是婊子。”
  “不明白。”
  “明白甚么?”
  “刚才说的。”
  “说甚麽了?”
  “说的是卖过。”
  “你不可能明白,你不了解,不可能知道”
  “就要知道这内里的一切!”
  “要用就用好了,别伤害我。”
  “不已经是个婊子了?”
  “不,只是个女人,过早成为女人。”
  “甚麽时候?”
  “十三岁…:.”
  “胡说编的故事?”
  她直摇头。你要她说,她喃喃喃说她甚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需要痛苦,痛苦中求得快感。你需要女人,需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与孤独。她说她也孤独,才渴望了解,才付出。好换取爱和享受?是的,就要,也给,也付出。也出卖?对。也淫荡?也贱她翻滚到你身上,你合眼之前,看见她暗中目光炯炯,随後便张开嘴呼叫……
   
11

  躺在林新婚不久的床上,他睁开眼,还很难相信是不是梦。赤条条美好的林就这样俯视他,教会他成了个男人。是林把他从客厅引到廊尽头地这卧室,厚厚的绒窗帘垂地,只开了一盏罩上菊黄灯罩花瓶式的高座台灯。林让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大本烫金边的照相簿,翻开的全是她在北戴河新婚旅行时她丈夫给她拍的照片,无袖开领的连衣裙露出手臂、肩膀和腿,或是湿源源的游泳衣贴住身躯。林此刻就俯身在他身边。他感到她的头发丝撩在他脸颊上,便转过身便抱住这细巧的身腰,脸贴在乳房上,闻到她身上温香的气息,急急忙忙拉开她脊背上连衣裙的拉链,把她翻倒在弹簧床垫上,狂乱吻她,从嘴、脸、到颈膊子,到扯开胸罩露出的乳头。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急躁得不行,把那市面上买不到的精致性感的内裤也扯坏了,却勃起不了,无法进入她身体里。又是林叫他别紧张,说这么晚她父母睡觉了,不会到她房里来的,她丈夫那尖端武器研究所远在西郊山里,军队纪律严格,不到周末回不来的。他突然又别尿了,林套上裙子,赤脚出去,立刻拿了个脸盆回来。他还去描上门栓,在搪瓷脸盆里撒尿那麽响,都令他觉得像做贼一样。随後熄了灯,林帮他脱了鞋袜,让他光身躯到床上,盖上被子,像他少年时梦中的一个大女孩,一位耐、心照看他的战地护士,那坚决而柔软的手在擦拭他流血的伤口。他才突然勃起,翻身压住这生动活泼的女人,做成了他生来还没有过如此重大的那事。
  天将亮之前,他从林的房里出来,院里四下漆黑,一棵老柿子树顶上方天空墨蓝。林悄悄挪动门杠,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侧身出门,回头见镶满一颗颗铆钉老旧的大门合上缀,便推车走到胡同当中。他不急於骑上自行车—听著自己的脚步穿过”个又一个胡同,不想就回去。同屋的老谭要是问起,还得费口舌编排。大街上,脚步声被都市正在苏醒的种种声响渐渐掩盖了。农民运送蔬菜的骡马车,柏油路面上铁掌声清脆,油饼豆浆铺子鼓风机呜呜响,空荡荡的头班无轨电车呼啸而过,前前後後的自行车和行人也越来越多。他深深呼吸,肺腑舒张,那种清新令他十分快意,体味到一种恬静的自信。
  中午,在机关的大饭厅他见到林穿了件长袖衫,还系了条纱巾,把衣领子都扎起来。坐在一张饭桌上的同事刚走开—林瞟他一眼,悄悄说了句:
  “我脖子弄紫了,都是你唏的。”随即低头抿嘴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很难说是不是爱林,却从此贪恋那姣美的身体。他们又一再约会,可他不能经常上林家。要是她父母在,还得恭听他们对国家大事发表感慨,少不了一番教导。他得在老人面前表现良好,好像他也是革命後代,顺应他们说些言口不由衷的话。直到两位老人打哈欠,离开客厅,林才递过眼色,同他说些机关里的屁事,熬到她父母那边房里的响动平息,他起身,大声说几句告辞的话。林同他一起出了客厅,到熄了灯的院子里,他再悄悄拆进廊,靠在廊柱後,等林把客厅和她自己房里的灯二关了,再暗中溜进她房里,彻夜尽欢。
  可他宁愿同林在外面约会,公园里或城墙限下,紫丁香和迎春花丛里,把上衣铺在地上,再不就靠在棵大树上,站著匆匆野合。要是林的丈夫到军事基地出差,星期天一早,两人便去郊区八大处的山洼里,待上一天,直到斜阳西下,晚风飕飕,在暮色中摸索下山,赶最後”班公共汽车回城。有时乘火车去更远的西山,在发现北京猿人的门头沟,或随便哪个只停一分钟的小站下车,带上此一吃的,爬到个望不见道路的山头背後,在太阳下,呼呼的山风中,尽可放肆。只有这时,躺在荒草中,望著空中飘浮的云缓缓移动!没有顾虑,没有风险,男欢女爱,他方才感到自在。
  林比他大两岁,一团烈火,爱得炙热,有时甚至丧失理智。他不能不控制占日己,林敢於玩火,他却不能不考虑可能的後果。林无意同丈夫离婚,即使提出同他结婚,林的父母也不可能赞同,接纳像他这样平民出身连个共青团员都不是的女婿进入这革命家庭。再说,林的丈夫有军人家庭的後眉,要告到他工作单位去,惩罚落不到林的头上,遭殃的只能是他。那时候林也会清醒,不可能同家庭决裂,丧失掉这优越的地位,同他去过小百姓的日子。那时候,在婚姻法之外,又有了新规定,机关职工得年满二十六周岁才许可结婚登记。日新一日旷古未有的新社会,爱情和婚姻都是为革命,当时的新人、新事、新戏、新电影就这样宣讲,公家发的票,还不许不看。
  一天,局长办公室的秘书越过科长、处长直接找他,要他立即去主任的办公室一趟,他便明白绝非是工作上的事。主任王琦同志,一位中年女人,持重而慈祥,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後面,办公桌大小也表明干部的等级。王琦同志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更表明非同寻常,他立刻紧张了。主任居然让他坐在长沙发上,自己拉过张皮面的靠背椅,特意表现出为人随和。
  “我工作很忙,”这也是实在话二没有时间和你们这些新来的大学生们谈谈、心,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作了回答。
  “习不习惯机关的工作?”
  他点点头。
  “听说你很聪明,胜任工作也快,业馀还写作。”
  主任甚么都知道,都有人汇报,接著便告诫道:
  “不要影响到本职工作。”
  他又赶紧点点头,幸好还没人知道他写的甚麽。
  “有女朋友没有?”
  这便切入主题,他、心立刻跳起来了,说没有,可霎时感到脸红。
  “倒是可以考虑,找个合适的对象,”强调的是合适,
  “但结婚还太早,革命工作做好了,个人生活问题就好解决。”
  主任说只是随便谈谈,语气始终那么安详,可这谈话也在做革命工作。主任并非同他闲谈,起身开门之前,便点醒他:
  “我听到些群众反应,你同小林的交往过於密切,要只是同志关系,又在一起工作,没甚麽不可以,但也要注意影响。组织上关、心你们年轻人健康成长。”
  这组织当然是党,主任专找他谈话自然也代表党的关怀,又说到林:
  “她很单纯,对人热情,不懂世故。”
  事端当然出在他身上,要是出事的话。这场不到五分钟的谈话便到此结束,还在文革爆发之前,主任的丈夫还没打成反党黑帮的干将,王琦同志本人也还没被打成反党分子,还在组织委派的要职上。这暗示也好,提醒或警告也好,都已经很明白了。他当时、心砰砰直跳,觉得面孔发热,久久平息不下来。
  他决定同林断绝关系,下班时在楼下等地过来一起出了大楼,他知道会有人看在眼里,他需要挑战,但这种挑战又自觉无力。他们推著自行车沿街走了许久,他终於告诉林这场谈话。
  “这有甚麽?”林不以为然,
  “谁要说,去说好了。”
  他说她可以没甚麽,可他不能。
  “为甚麽?”林站住了。
  “这是种不平等的关系!”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甚麽不平等?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甚么都有,我甚麽都没有。”
  “可我愿意呀”
  他说他不要恩赐,不是奴隶他其实要说的是这种难堪的处境,希望过一种、心地光明的生活,一时却说不清。
  “那麽谁把你当成奴隶了?”
  林在路灯下站住了,两眼直勾勾望住他,引来过往行人的注意。他说去景山公园里谈。可公园九点半便停售门票,十点关门。他说他们很快就出来,看门的总算让他们进去了。
  往常约会,他们一下班就骑车赶到公园,上山找个不在路边的树丛,看得到一城灯火,林可以从容脱去连裤丝袜,这也是她特别招人之处,这种奢侈品那时只有出国人员服务部才供应,一般商店里买不到。他们已经没时间上山,只在进门不远路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站住。他想应该同林说个清楚,这种关系就此结束。可林哭了,他不知所措,双手捧住林的脸,用手掌抹去眼泪,林却越哭越加厉害,出声抽噎起来。他吻了她,俩人拥抱在一起,恰如一对伤心断肠的情人。他又止不住吻她的脸蛋、嘴唇、颈脖子,她奶和小腹,一叭响了!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那公园里都安上高音喇叭—一广播便声震耳膜。节日里,从早到晚用来高音唱革命歌曲,平时夜间关门驱逐游客也用。
  “游园的同志们请注意!时间已到,马上要清园关门了,”
  他扯破了她裙子里的连裤权,他想这是最後一次。林也紧抱住他,浑身哆嗦得不行。但这并不是最後的一次,只不过在机关里他们互相不再说话。下一次约会得分手前说好准确的地点,在哪个墙角,或树下路灯照不到的某个阴影里碰头二上路,便分别骑上车,前後间隔一、二十米以上。越隐秘,越具有愉情通奸的意味,他也就越加明白这关系早晚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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